五一~一〇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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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五一鬼方考

    《左氏》僖公二十二年,“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。”三十三年,“遽興姜戎,敗秦師於殽。”襄公十四年,“將執戎子駒支,范宣子親數諸朝,曰:來,姜戎氏!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,乃祖吾離被苫蓋,蒙荆棘,以來歸我先君。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,與女剖分而食之。對曰:昔秦人負恃其衆,貪於土地,逐我諸戎。惠公蠲其大德,謂我諸戎是四嶽之裔冑也,毋是翦棄。賜我南鄙之田,狐狸所居,豺狼所嘷。我諸戎除翦其荆棘,驅其狐狸豺狼,以爲先君不侵不叛之臣,至於今不貳。昔文公與秦伐鄭,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,於是乎有殽之師。晉禦其上,戎亢其下。秦師不復,我諸戎實然。”昭公九年,“周甘人與晉閻嘉争閻田。晉梁丙、張趯帥陰戎伐潁。王使詹桓伯辭於晉曰:先王居檮杌於四裔,以禦螭魅。故允姓之姦,居於瓜州。伯父惠公歸自秦,而誘以來。使偪我諸姬,入我郊甸,則戎焉取之。戎有中國,誰之咎也?”觀此諸文,陸渾之戎、姜戎、陰戎,異名同實,事至明白。駒支自稱四嶽之胄,而周人稱爲允姓之姦,則其人實有二姓。杜《注》謂四嶽之後皆姓姜,又别爲允姓者,説自不誤。惟謂瓜州即敦煌,襄十四、昭九年《注》兩言之。説出杜林,《漢書·地理志》:敦煌,杜林以爲古瓜州,地生美瓜。則不無可疑耳。

    河西四郡,乃漢武所開。春秋時,秦國疆域,蓋西不踰河,安得遠跡至敦煌哉?宋于庭謂《詩》“我征自西,至於艽野”之艽野,即“覃及鬼方”及《易》“高宗伐鬼方”之鬼方,又即《禮記·文王世子》“西方有九國焉”之九國。《史記·殷本紀》,以西伯昌、九侯、鄂侯爲三公。《禮記·明堂位》:“脯鬼侯以享鄂侯。”《正義》曰:“鬼侯,《周本紀》作九侯。”蓋西方九國之諸侯,入爲殷之三公。《列子》稱“相馬者九方皋”,九方當即鬼方,以國爲氏。愚案《左氏》昭公二十二年,“晉籍談、荀躒帥九州之戎,以納王於王城。”下言前城人敗陸渾於社。則杜《注》謂九州戎即陸渾戎者不誤。九州即九國,亦即艽野、鬼方,蓋陸渾戎之故國;所謂瓜州,疑亦其地也。

    《漢書·賈捐之傳》:“武丁、成王,殷、周之大仁也,然地東不過江黄,西不過氐羌。”此以氐羌即武丁所伐之鬼方也。《文選·趙充國頌》李《注》引《世本注》:“鬼方,於漢則先零戎是也。”《潛夫論·邊議》篇論羌亂曰:“破滅三輔,覃及鬼方。”并以漢時之羌當古之鬼方。干寶《易注》,謂在北方,《周易集解》。蓋誤。

    氐羌者,《周書·王會解》:“氐羌以鸞鳥。”孔《注》:“氐地羌。羌不同,故謂之氐羌。今謂之氐矣。”蓋羌之一種也。《吕覽·義賞篇》高《注》,謂“氐與羌二種夷民”,蓋誤。案經典有但言羌者,《書·牧誓》“及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微、盧、彭、濮人”是也。有兼言氐羌者:《詩·商頌》“昔有成湯,自彼氐羌,莫敢不來享,莫敢不來王”;《大戴記·五帝德》述舜所撫者,析支、渠搜、氐羌是也。羌爲大名,氐爲種别。但言羌者,辭略也。蓋亦指氐羌矣。

    《大戴記·帝繫》:“陸終氏娶於鬼方氏。鬼方氏之妹,謂之女隤氏。”陸終爲顓頊之後,則鬼方在古代,實與中國相昏姻。故武丁伐之,至於勞師三年;其後又入爲紂之三公也。宜武王以撫有之爲蘿祥矣。《詩》:“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。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。小大既喪,人尚乎由行。内奰於中國,覃及鬼方。”《毛傳》僅訓鬼方爲遠方,未能實指其事。今知鬼方即鬼侯,則知“覃及鬼方”,正指脯鬼侯事也。女隤,《世本》及《風俗通》皆作嬇,《漢書·古今人表》作潰。鬼、貴同音,故餽字亦通作饋。則隤字疑即隗字。《春秋》狄人爲隗姓,戎狄固以方位言,非以種族言。遷古公於岐者,書傳皆稱狄,其地固在秦隴間也。漢隗囂,天水成紀人。魏隗禧,京兆人。秦始皇時有丞相隗狀,當亦秦人也。隗禧,見《三國·魏志·王肅傳》。《國語·鄭語》:史伯謂鄭桓公曰:“當成周者,西有虞、虢、晉、隗、霍、楊、魏、芮。”則東遷後猶資其翊衛,周大夫之行役艽野,固無足怪矣。《左》僖二十二年杜《注》,但云“允姓之戎居陸渾,在秦、晉西北”。

    《左》昭九年杜《注》:“允姓,陰戎之祖,與三苗俱放三危者。”蓋因陰戎、三苗皆姜姓云然。《禹貢疏》:“鄭玄引《地記書》云:三危之山,在鳥鼠之西,南當岷山。”《水經注》卷四十引《山海經》,亦云“在鳥鼠山西”。又云:“江水東過江陽縣,雒水從三危道廣魏雒縣南,東南注之。”雒縣,今廣漢也。然則三危之脈,實在隴蜀之間。《續書·郡國志》謂首陽有三危,三苗所處,雖不中,當不遠矣。孔晁謂“氐地羌謂之氐羌,今謂之氐”,則漢時所謂氐者,即古所謂氐羌。《漢書·西南夷傳》曰:“自莋以東北,君長以十數,冉駹最大。自駹以東北,君長以十數,白馬最大。皆氐類也。”《地理志》,隴西有氐道,廣漢有甸氐道、剛氐道。蜀郡有??氐道。古所謂鬼方者必去此不遠矣。

    陸渾之戎,杜《注》謂在當時之陸渾縣。僖二十二年。又有伊洛之戎,《注》謂雜戎居伊水、雒水之間者。僖十一年。《疏》引《釋例》:“河南雒陽縣西南有戎城。”又有蠻氏,《注》云:戎别種也。河南新城東南有蠻城。成公六年。案成公六年侵宋之役,《左氏》以伊雒之戎、陸渾、蠻氏并舉,則自繫三族。然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,則實與伊雒之戎雜處。《左氏》之伊雒之戎,《春秋》但作雒戎,得毋雒戎在雒,陸渾之戎在伊川,云伊雒之戎者,實兩種既混合後之總稱與?哀公四年,蠻子赤奔晉陰地。陰地之命大夫士蔑,致九州之戎,將裂田以與蠻子而城之,且將爲之卜。蠻子聽卜,遂執之,與其五大夫,以畀楚師於三户。則蠻子所奔者,實陸渾之戎,陸渾以昭十七年爲晉所滅,然其部落自在,故二十二年,籍談、荀躒仍帥其衆以納王也。二者之關係亦極密。莊公二十八年,晉侯娶二女於戎,大戎狐姬生重耳,小戎子生夷吾。杜《注》謂“小戎,允姓之戎”,其言當有所據。獻公是時,未必越秦而遠婚於西垂。又僖二十二年《疏》云:“十一年《傳》稱伊洛之戎同伐京師,則伊洛先有戎矣。”疑允姓之戎,本有在伊洛之間者,惠公之處吾離,特使之從其類也。然則蠻氏之戎或亦氐羌之族矣。此皆鬼方之類,播遷而入中國者邪?

    氐羌之俗,有與中國類者。《左》莊二十一年,“王以后之鞶鑒與之”。杜《注》云:“鞶,帶而以鏡爲飾也。今西方羌胡猶然,古之遺服。”定六年“定之鞶鑒”《注》同。《詩》“在其板屋,亂我心曲”,《毛傳》曰:“西戎板屋。”《正義》:“《地理志》曰:天水、隴西,山多林木,民以板爲屋。故《秦詩》云在其板屋。然則秦之西垂,民亦板屋。”則衣服居處,西戎與中國,極相類矣。此皆其久相往來之徵,宜高宗之勤兵力於此也。《後漢書》謂巴俗喜歌舞。高祖觀之,曰:此武王伐紂之歌也。乃命樂人習之,所謂巴渝舞也。《尚書大傳》,稱武王伐紂之師,前歌後舞,所用者蓋即巴人?巴亦氐類也。殆果“終撫九國”歟?駒支謂“我諸戎飲食衣服,不與華同;贄幣不通,言語不達”,《左氏》襄公十四年。達亦通也,謂無使命往來,非謂其人不知華語也。不然,安能賦《青蠅》之詩邪?

    《三國志注》引《魏略》:“氐語不與中國同,及羌雜胡同。”胡者,匈奴。氐與習,故亦通其語。羌則其本語也。《荀子·大略》曰:“氐羌之虜也,不憂其係壘也,而憂其不焚也。”《注》:“氐羌之俗,死則焚其尸。”《吕覽·義賞》:“氐羌之民,其虜也,不憂其係纍,而憂其死不焚也。”《後漢書》謂羌人死則燒其尸。皆氐、羌同族之證。

    《山海經·海内經》:“伯夷父生西岳。西岳生先龍,先龍是始生氐羌,氐羌乞姓。”西岳疑四岳之誤。乞姓疑亦允姓之譌。又《海内南經》:“氐人國,在建木西。其爲人,人面而魚身,無足。”《大荒西經》:“有互人之國。炎帝之孫,名曰靈恝。靈恝生互人,是能上下於天。有魚偏枯,名曰魚婦顓頊。死即復蘇。風道北來,天乃大水泉,蛇乃化爲魚,是爲魚婦顓頊。死即復蘇。”《圖讚》:“炎帝之苗,實生氐人。死則復蘇,厥身爲鱗。雲南疑當作雨。是託,浮游天津。”靈恝,《注》云:“音如券契之契。”與乞姓之乞,音同字異。《山海經》固不足信,亦氐羌姜姓之一佐證。頗疑姜、羌實一字也。

    鬼方所在,古人雖不審諦,率皆以爲在西。自《詩序》以《殷武》之詩爲祀高宗,《毛傳》以“撻彼殷武,奮伐荆楚”爲指武丁,乃有以鬼方爲在楚者。今本《竹書紀年》,“武丁三十有二祀,伐鬼方,次於荆”,即據此等説僞造。下又云“三十有四祀,王師克鬼方,氐羌來賓”,遂忘其自相矛盾也。近世鄒叔績,推波助瀾,又據紅巖摩崖石刻,謂鬼方在貴州,則去之愈遠矣。紅崖碑者,在“貴州永甯東六十里紅巖後山諸葛營旁。字大者周尺三四尺,小者尺餘。深五六寸許。共二十五字。土人以其在諸葛營旁,稱爲《諸葛碑》。又傳云:不知刻自何年。諸葛征南,營其下,讀而拜焉,使蠻人護之,故謂之《諸葛碑》。蠻人因歲祀之,以占夝雨瘴疫。其碑在巖上最高處,非緟木叠架,不能上拓。”以上據鄒氏《紅崖碑釋文》。其文詭異而初不古,不知何世好事者所爲。鄒氏一一鉤摹而强釋之,附會爲高宗征鬼方所刻,亦可謂好奇之過矣。鄒氏之説曰:“漢之先零羌,即今青海。漢代之羌,有今藏地喀木。故《前漢書·地理志》云:桓水南行羌中,入南海。桓水,即今瀾滄江也。案此説亦誤。羌之種落,又延蔓於武都,越巂,所謂參狼、白馬、旄牛諸羌是也。以《竹書》、《世本》、《後漢書》證之,鬼方即羌明甚。是則今青海,藏地喀木,及滇蜀之西徼,皆商代鬼方。故虞仲翔謂坤爲鬼方。坤西南,且好寇竊,亦同羌俗也。案虞《注》“襦有衣袽終日戒”云:“伐鬼方三年乃克,旅人愬勞。衣服皆敗,鬼方之民,猶或寇竊,故終日戒也。”今雲貴羅羅種,自謂其先出於旄牛,殆亦羌種?其俗有鬼主,見《唐書》、《宋史·南蠻傳》。愈以知羌即鬼方也。案羅羅乃古之濮人,予别有考。羌以父名母姓爲種號,所謂旄牛,或人名,如蒙古始祖孛兒帖赤那,譯言蒼狼之例,非必謂其先爲旄牛所生也。《三國志注》引《魏略》,謂“氐種非一,或號青氐,或號白氐,或號蚺氐,此蓋蟲之類,中國即其服色而名之”,蓋氐羌有圖騰之俗。又部落各别其衣色。青氐、白氐之稱,由衣色而生;旄牛、白馬、蚺氐之名,皆以圖騰而立。圖騰之制,部各不同,斷不能謂漢代之西羌,同於今日之羅羅也。至以鬼主附會鬼方,則尤爲曲説矣。高宗之伐鬼方也,自荆楚深入,始入其地,歷今黔滇審矣。三年克之而還,蓋仍從故道,會諸侯於南岳也。此則其東還過西方而刻石紀功之作。”案鄒氏以羌爲鬼方,是也。乃舉後世羌人所居之地,悉指爲殷時之鬼方,則近於兒戲矣。古者師行日三十里,六軍一萬五千人,如何歷湘、鄂、滇、黔以入青、藏邪?

    五二山戎考

    《管子·大匡》篇曰:“桓公遇南州侯於召陵,曰:狄爲無道,犯天子令,以伐小國。以天子之故,敬天之命,令以救伐。北州侯莫至,上不聽天子令,下無禮諸侯。寡人請誅於北州之侯。諸侯許諾。桓公乃北伐令支,下鳧之山,斬孤竹,遇山戎。”《小匡》篇曰:“北伐山戎,制泠支,斬孤竹,而九夷始聽。海濱諸侯,莫不來服。”又曰:“桓公曰:北至於孤竹、山戎、穢貉,拘秦夏。”《霸形》篇曰:“北伐孤竹,還存燕公。”《戒》篇曰:“北伐山戎,出冬蔥與戎菽,布之天下。”《輕重甲》篇曰:“桓公曰:天下之國,莫强於越。今寡人欲北舉事孤竹、離枝,恐越人之至,爲此有道乎?”“桓公終北舉事於孤竹、離枝,越人果至。”皆以山戎在北方,與燕及孤竹、令支相近。燕召公封地在今薊縣。《漢志》:遼西郡令支,有孤竹城,《注》引應劭曰:“古伯夷國。今有孤竹城。”則今遷安縣也。然《小問》篇曰:“桓公北伐孤竹,未至卑耳之谿十里。”《小匡》篇曰:“西征,攘白狄之地,遂至於西河。方舟投柎,乘舟濟河。至於石沈,縣車束馬,踰大行與卑耳之貉。拘秦夏。”又曰:“北至於孤竹、山戎、穢貉,拘秦夏。”“卑耳之貉”之貉,當係谿字之誤。注隨文妄説爲“與卑耳之貉共拘秦夏之不服者”,誤也。穢貉初在今陝西北境,予别有考。然則卑耳之谿,實在西河、大行附近;與漢之令支縣,風馬牛不相及矣。《輕重戊》篇曰:“桓公問於管子曰:代國之出何有?管子對曰:代之出,狐白之皮,公其貴買之。代民必去其本,而居山林之中。離枝聞之,必侵其北。”則離枝又在代北,亦非漢令支地也。《穀梁》謂齊桓“越千里之險,北伐山戎,爲燕辟地”,又曰:“燕,周之分子也,而貢職不至,山戎爲之伐矣。”莊三十年。其釋齊侯來獻戎捷曰:“軍得曰捷,戎,菽也。”三十一年。皆與《管子》合。《史記·匈奴列傳》謂“山戎越燕而伐齊”。又云:“山戎伐燕,燕告急於齊,齊桓公北伐山戎。山戎走。”亦以山戎在北方,與燕近。然《公羊》謂其“旗獲而過我”,《疏》云:“齊侯伐山戎而得過魯,則此山戎不在齊北可知。蓋戎之别種,居於諸夏之山,故謂之山戎耳。”自來説山戎者,多主《左》、《穀》,鮮措意《公羊》。然《左氏》於齊侯來獻戎捷,但云“諸侯不相遺俘”,無戎菽之説。其説公及齊侯遇於魯濟曰:“謀山戎也,以其病燕故也。”雖似與《穀梁》合。然山戎果去齊千里,何爲與魯謀之?則其消息,反與《公羊》相通矣。《禮記·檀弓》:“孔子過泰山側,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。”《新序》亦記此事,而云“孔子北之山戎”。《論衡·遭虎》篇云:“孔子行魯林中。”《定賢》篇云:“魯林中哭婦。”俞氏正燮謂俱稱林中,殆齊配林之類。《癸巳存稿》。明山戎實在泰山附近,故齊伐之,得旗獲而過魯也。《管子》一書,述齊桓、管仲事,多不可據。即如一孤竹也,忽謂其在燕之外,忽焉伐孤竹所濟卑耳之谿,又近西河、大行,令人何所適從邪?蓋古書本多口耳相傳,齊人所知,則管仲、晏子而已,輾轉增飾,遂不覺其詞之侈也。然謂伐山戎而九夷始聽,則亦見山戎之在東而不在北矣。

    杜預《釋例·土地名》,以北戎、山戎、無終三者爲一。昭元年《疏》。僖十年《注》曰:“北戎,山戎。”襄四年《注》曰:“無終,山戎國名。”昭元年《注》曰:“無終,山戎。”莊三十年《注》則曰“山戎,北狄”。《漢志》:“右北平,無終,故無終子國。”地在今薊縣。然襄四年,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,請和諸戎。魏絳勸晉侯許之,曰:“戎狄薦居,貴貨易土,土可賈焉。”又曰:“邊鄙不聳,民狎其野,穡人成功。”則無終之地,必密邇晉。故昭元年,荀吴得敗無終及羣狄於太原。若謂在今薊縣,則又渺不相及矣。故《義疏》亦不信其説也。

    北戎之見於《春秋》者,僖十年:“齊侯、許男伐北戎。”其見於《左氏》者,隱九年北戎侵鄭;桓六年北戎伐齊。亦絶無近燕之跡。且隱九年鄭伯之患北戎,昭元年魏舒之策無終,皆云“彼徒我車”;而《小匡》篇亦以“北伐山戎,制泠支,斬孤竹,而九夷始聽”,與“中救晉公,禽狄王,敗胡貉,破屠何,而騎寇始服”對舉。胡者,匈奴東胡,貉即濊貉。屠何者,《墨子·非攻中篇》曰:“雖北者且不一著何,其所以亡於燕、代、胡、貉之間者,亦以攻戰也。”孫氏詒讓以且不一著何,當作且,不著何。“一”字疑衍。其言曰:“且,疑柤之借字。《國語·晉語》:獻公田,見翟柤之氛。韋《注》云:翟柤,國名是也。不著何,亦北胡國。《周書·王會》篇云:不屠何青熊。又《王會·伊尹獻令》,正北有且略、豹胡。且略即此且及《左傳》翟柤。豹胡,亦即不屠何。豹、不,胡、何,并一聲之轉。不屠何,漢爲徒何縣,屬遼西郡。故城在今奉天錦州府錦縣西北。柤,據《國語》,爲晉獻公所滅,所在無考。”案孫説近之。古代異族在北徼者多遊牧,雜居内地者則否。胡貉,屠何,爲騎寇,而山戎、令支、孤竹不然,又以知其非一族矣。

    戎之名,見於《春秋》者甚多。隱二年,“春,公會戎於潛。”“秋八月庚辰,公及戎盟於唐。”又是年,“無駭帥師入極。”《疏》云:“極,戎邑也。”七年,“冬,天王使凡伯來聘。戎伐凡伯於楚丘,以歸。”桓二年,“公及戎盟於唐。”莊十八年,“夏,公追戎於濟西。”二十四年,“冬,戎侵曹。”二十六年,“春,公伐戎。”其地皆在今山東境。雖不云山戎,亦近魯之地多戎之證也。竊疑山戎占地頗廣,次第爲諸國所并。至戰國時,惟近燕者尚存。後人追述管子之事,不知其時之山戎疆域與後來不同也,則以爲在燕北而已矣。記此事者獨《公羊》不誤,亦足雪口説流行之誣矣。

    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

    五三山戎考續篇

    讀史者多以戰國時之東胡爲春秋時之山戎,此誤也。推厥由來,實緣誤以齊桓公伐山戎所救之燕爲北燕,遂誤以北燕北之東胡與南燕北之山戎,合并爲一矣。

    《春秋》莊公三十年冬,公及齊侯遇於魯濟。齊人伐山戎。三十有一年六月,齊侯來獻戎捷。魯濟之會,《公》、《穀》皆不言其與燕有關,惟《左氏》曰:謀山戎也,以其病燕故也。伐山戎之齊人,《公》、《穀》皆以爲齊侯獻戎捷。《公羊》曰:威我也,旗獲而過我也。《穀梁》曰:軍得曰捷,戎菽也。案《説苑·權謀》曰:齊桓公將伐山戎、孤竹,使人請助於魯。魯君進羣臣而謀,皆曰:“師行數千(十)里,入蠻夷之地,必不反矣。”於是魯許助之而不行,齊已伐山戎、孤竹而欲移兵於魯。管仲曰:“不可。諸侯未親,今又伐遠而還誅近鄰,鄰國不親,非霸王之道。君之所得山戎之寶器者,中國之所鮮也,不可以不進周公之廟乎?”桓公乃分山戎之寶,獻之周公之廟。明年,起兵伐莒,魯下令丁男悉發,五尺童子皆至。孔子曰:“聖人轉禍爲福,報怨以德。”此之謂也。則齊桓之伐山戎,確曾與魯謀之,確係桓公親行,而其還亦確曾過魯。《左氏》及《公》、《穀》之言,皆非無據矣。夫魯在齊之南,而北燕在齊之北,山戎所病者,果爲北燕,何爲與魯謀之,而其還亦安得枉道而過魯邪?

    以桓公伐山戎,所救之燕爲北燕,始於《穀梁》而實不始於《穀梁》也。《穀梁》曰:燕,周之分子也。貢職不至,山戎爲之伐矣。《史記·齊大公世家》:山戎伐燕,燕告急於齊,齊桓公救燕,遂伐山戎,至於孤竹而還,命燕君復脩召公之政,納貢於周,如成康之時。《燕召公世家》曰:山戎來侵我,齊桓公救燕,遂北伐山戎而還。使燕共貢天子,如成周時。三者如出一口。《穀梁》晚出之書,蓋據傳記,左右採獲,非真有所受之,其以齊侯所獻爲戎菽,實沿《管子·戒》篇“出冬蔥與戎菽,布之天下”之文,即其一證。觀《史記》齊燕世家之文,知以桓公所救之燕爲北燕,西漢初年已有此誤,《穀梁》之所採者,蓋亦此等書。然傳記之較古者,固猶未嘗以此燕爲北燕也。

    五四赤狄、白狄考

    狄之見於《春秋》者,或止稱狄,或稱赤狄、白狄。宣十五年:“六月癸卯,晉師滅赤狄潞氏。”《注》:“潞,赤狄之别種。”《疏》云:“狄有赤狄、白狄,就其赤白之間,各自别有種類。此潞是國名,赤狄之内别種一國。夷狄祖其雄豪者,子孫則稱豪名爲種,若中國之始封君也。謂之赤、白,其義未聞,蓋其俗尚赤衣白衣也。”案兩爨蠻亦稱烏白蠻。《唐書》謂“初裹五姓,皆烏蠻也。婦人衣黑繒。”“東欽蠻二姓,皆白蠻也。婦人衣白繒。”《疏》蓋據後世事推之。如《疏》意,則凡狄非屬於赤,即屬於白矣,竊謂不然。

    赤狄種類見於《春秋》者有三:潞氏及甲氏、留吁是也。宣十六年:“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。”《左氏》云:“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、鐸辰。”杜《注》“鐸辰不書,留吁之屬”,似以意言之。又成三年:“晉郤克、衛孫良夫伐廧咎如。”《左氏》曰:“討赤狄之餘焉。”是《左氏》所稱爲赤狄者,較《春秋》多一鐸辰、一廧咎如也。廧咎如,《公羊》作將咎如。至東山臯落氏,則《左氏》亦不言爲赤狄,杜《注》云:“赤狄别種也。”《史記·晉世家》:獻公“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”。《集解》:“賈逵曰:東山,赤狄别種。”《疏》云:“成十三年《傳》,晉侯使吕相絶秦,云白狄及君同州,則白狄與秦相近,當在晉西;此云東山,當在晉東。宣十五年,晉師滅赤狄潞氏,潞則上黨潞縣,在晉之東,此云伐東山臯落氏,知此亦在晉東,是赤狄别種也。”其説似屬牽强。

    白狄種類,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皆未明言。昭十二年,杜《注》曰:“鮮虞,白狄别種。”“肥,白狄也。”十五年,《注》又曰:“鼓,白狄之别。”《疏》云:“宣十五年,晉師滅赤狄潞氏,十六年,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,成三年,晉郤克、衛孫良夫伐廧咎如,《傳》曰:討赤狄之餘焉。是赤狄已滅盡矣;知鮮虞與肥,皆白狄之别種也。”其説之牽强,與前説同。

    案《春秋》、《左氏》言赤狄種類,雖似不同,然鐸辰之名,《春秋》無之。“討赤狄之餘焉”,語有兩解:劉炫以爲“廧咎如之國,即是赤狄之餘”。見《疏》。杜預則謂“宣十五年,晉滅赤狄潞氏,其餘民散入廧咎如,故討之”。揆以文義,杜説爲長。以《春秋》、《左氏》於潞氏、甲氏、留吁、鐸辰,皆明言爲赤狄,於廧咎如則不言也。然則《左氏》之意,蓋不以廧咎如爲赤狄。《左》不以廧咎如爲赤狄,而鐸辰爲《春秋》所無,則《春秋》、《左氏》言赤狄,初無歧異矣。然則赤狄自赤狄,白狄自白狄,但言狄者,自屬非赤非白之狄,安得謂凡狄皆可分屬赤狄白狄乎?杜説蓋失之也。

    予謂赤狄、白狄,乃狄之兩大部落。其但稱狄者,則其諸小部落。小部落時役屬於大部落則有之,若遂以赤白爲種類之名,謂凡狄皆可或屬諸赤,或屬諸白,則非也。《左》宣十一年云:“衆狄疾赤狄之役,遂服於晉。”必赤狄之名,不苞衆狄,乃得如此措辭。若衆狄亦屬赤狄,當云疾潞氏之役,安得云疾赤狄之役乎?此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凡言狄者,不得以爲赤狄或白狄之明徵也。

    然則赤狄、白狄,果在何方乎?曰:赤狄在河内,白狄在圁洛之間。何以知之?曰:以《史記·匈奴列傳》言“晉文公攘戎翟,居於河内、圁洛之間,號曰赤翟、白翟”知之也。居河内者蓋赤狄,居圁洛之間者蓋白狄也。曰:《史記》上云“攘戎翟”,而下云“號曰赤狄、白狄”,明赤狄、白狄爲兩種之總稱,所苞者廣矣。曰:《史記》之言,蓋舉其大者以概其餘,非謂凡狄皆可稱爲赤狄或白狄也。若謂凡狄皆可稱爲赤狄或白狄,則無解於《春秋》之或稱赤狄,或稱白狄,或但稱狄矣。蓋狄在《春秋》時,就大體言之,可區爲二:一在東方,一在西方。在東方者,侵軼於周、鄭、宋、衛、齊、魯之間,其地蓋跨今河北之保定、大名兩道,山西冀寧道之東境,河南之河北道,或且兼及河洛、開封道境。其中以居河内之赤狄爲最大。居西方者,其地蓋跨今山西冀寧道之西境及河東道,陝西之榆林道及關中道,其中以居圁洛之間之白狄爲最大,故史公特舉之也。言《春秋》時狄事者,莫詳於《左氏》,今請舉以爲證。

    狄之居東方者,莫張於莊、閔、僖之間。莊三十二年伐邢,閔二年入衛,以齊桓公之威,糾合諸侯,遷邢於夷儀,封衛於楚丘。然及僖十二年,諸侯復以狄難故,城衛楚丘之郛。其明年狄侵衛,又明年侵鄭,則其勢初未弱也。齊桓公之卒也,宋襄公伐齊而納孝公,雖曰定亂,實有伐喪之嫌,諸侯莫能正,惟狄人救之。僖十八年。是時邢附狄以伐衛,《左》“衛侯以國讓父兄子弟及朝衆曰:苟能治之,燬請從焉。衆不可,而從師於訾婁。狄師還。”可見是時狄勢之盛。至二十五年而爲衛所滅,狄雖不能救,然二十年嘗與齊盟於邢,《左氏》曰:爲邢謀衛難也。二十一年狄侵衛,三十一年又圍衛,衛爲之遷於帝丘,狄之勤亦至矣。先是僖公十年:“狄滅温。”温者,蘇子封邑,周初司寇蘇忿生之後也。見成十一年。十一年,王子帶召揚拒、泉皋、伊洛之戎以伐周,入王城,焚東門,秦、晉伐戎以救周。晉侯平戎於王。十二年,王討王子帶,王子帶奔齊。齊侯使管夷吾平戎於王,使隰朋平戎於晉。僖十四年秋,狄侵鄭,無傳。十六年:“王以戎難告於齊,齊徵諸侯而戍周。”此所謂戎,不知與狄有關否。然及僖二十四年,王以狄師伐鄭,冬,遂爲狄所伐,王出居於鄭。大叔以狄女居於温,則必即九年滅温之狄矣。晉文勤王,取大叔於温,殺之於隰城,王以温錫晉。三十二年:“狄有亂,衛人侵狄,狄請平焉。”其在河内者,至是當少衰。然三十年及文四年、九年、十一年迭侵齊,七年伐魯西鄙,十年侵宋,十三年又侵衛,則東方之狄,亦未嘗遂弱也。凡此者,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皆但稱爲狄,惟文七年侵魯之役,《左氏》云:“公使告於晉,趙宣子使因賈季問酆舒,且讓之。”酆舒、潞氏相似,其事由赤狄,然此祇可謂侵魯之狄役屬於赤狄,不能謂侵魯者,即赤狄也。

    赤狄見《春秋經》,始於宣公三年之侵齊。四年又侵齊;六年伐晉;七年又侵晉,取向陰之禾。十一年晉侯會狄於欑函,《左氏》云:“衆狄服也。”“衆狄疾赤狄之役,遂服於晉。”觀文七年,趙宣子之讓酆舒,則知赤狄是時所役屬之狄頗衆,故其勢驟張也。及是黨與攜離,勢漸弱矣。宣十三年雖伐晉及清,及十五年潞氏遂爲晉所滅,晉侯治兵於稷,以略狄土。明年滅甲氏、留吁及鐸辰,成三年又伐廧咎如,以討赤狄之餘焉。赤狄之名,自是不復見。蓋赤狄本居河内,是時强盛,故兼據潞氏、甲氏、留吁、鐸辰之地也。據《左氏》伯宗之言,則潞氏又奪黎侯之地。其本據地河内,未知滅亡或否,然縱幸存,其勢力亦無足觀矣。

    東方之狄,自晉滅赤狄後,不見於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者若干年。至昭、定以降,鮮虞、肥、鼓乃復與晉競。《左》昭十二年,晉荀吴僞會齊師者,假道於鮮虞,遂入昔陽。秋八月壬午,滅肥,以肥子緜臯歸。十三年,晉荀吴以上軍侵鮮虞及中人。十五年,荀吴伐鮮虞,圍鼓,以鼓子?鞮歸。既獻而反之,又叛於鮮虞。二十二年六月,荀吴滅之。定三年,鮮虞人敗晉師於平中,獲晉觀虎。四年,晉士鞅、衛孔圉伐鮮虞。五年冬,士鞅圍鮮虞,報觀虎之役也。哀元年,齊、衛會於乾侯,救范氏也。魯師及齊師、衛孔圉、鮮虞人伐晉,取棘蒲。三年,齊、衛圍戚,求援於中山。杜《注》:中山,鮮虞。四年十一月,邯鄲降,荀寅奔鮮虞。十二月,齊國夏會鮮虞,納荀寅於柏人。六年春,晉伐鮮虞,治范氏之亂也。鮮虞、肥、鼓地與潞氏、甲氏、留吁、鐸辰相近,與齊、晉、魯、衛皆有關係,其形勢正與自莊公至宣公時之狄同,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皆絶不言爲白狄,《穀》昭十二《注》:鮮虞,姬姓,白狄也。《釋》曰:《世本》文。不知杜氏何所見而云然。以予觀之,毋寧謂爲與赤狄相近之羣狄爲較當也。

    白狄本國蓋在圁洛之間。然西方之狄,跨據河之東西者亦甚衆,非止一白狄也。晉之建國也,籍談追述其事曰:“晉居深山之中,戎狄之與鄰,而遠於王室。王靈不及,拜戎不暇。”昭十五年。是唐叔受封之時,已與此族爲鄰矣。二五之説晉獻公使重耳居蒲,夷吾居屈也,曰:“蒲與二屈,君之疆也。疆埸無主,則啓戎心。”又曰:“狄之廣莫,於晉爲都。晉之啓土,不亦宜乎?”莊二十八年。則蒲、屈所與爲界者,即狄人也。僖五年,晉侯使寺人披伐蒲,重耳奔狄。明年,賈華伐屈,夷吾將奔狄,郤芮曰:“後出同走,罪也。不如之梁,梁近秦而幸焉。”乃之梁。重耳、夷吾蓋皆欲借資於秦以復國,夷吾不果奔狄,仍奔近秦之梁,則狄之近秦可知也。晉文公讓寺人披之辭曰:“予從狄君,以田渭濱。”則晉文所奔、夷吾所欲奔而未果之狄,即與蒲、屈爲界之狄,其地自渭濱跨河而東界於蒲、屈也。《左》閔二年“虢公敗犬戎於渭汭”,雖未知即此狄否,然其地則相近矣。僖二年:“虢公敗戎於桑田。”《注》:“桑田,虢地,在弘農陝縣東北。”重耳之奔狄也,狄人伐廧咎如,獲其二女叔隗、季隗,納之公子。成十三年,吕相絶秦之辭曰:“白狄及君同州,君之仇讎,而我之昏姻也。”杜《注》:“季隗,廧咎如赤狄之女也。白狄伐而獲之,納諸文公。”杜氏此《注》,殊屬牽强,故《疏》亦游移其辭,不敢强申其説也。凡此等狄,其地皆與白狄近,然《春秋》及《左氏》皆不明言爲白狄,則亦西方之衆狄,與白狄相近者耳。僖八年:“晉里克帥師,梁由靡御,虢射爲右,以敗狄於採桑。梁由靡曰:狄無恥,從之,必大克。里克曰:懼之而已,無速衆狄。虢射曰:期年,狄必至;示之弱矣。夏,狄伐晉,報採桑之役也。復期月。”曰“無速衆狄”,明西方狄亦甚衆,如東方赤狄所役屬也。西方之狄,與晉相近,故争?箕,郤缺获白狄子。”曰获白狄子,而不言所败者即白狄,盖白狄与他狄俱来也。范文子曰:“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,秦、狄、齊、楚皆强,不盡力,子孫將弱。”成十六年。以狄與秦、齊、楚并舉,可以見其强盛矣。襄二十六年:“子靈奔晉,晉人與之邢,以爲謀主,扞禦北狄。”此等狄人,東爲晉人所攘斥;又秦穆脩政,東境至河,《史記·六國表》。其在渭濱及河東之地,蓋皆日蹙。昭十三年,晉人執季孫意如,使狄人守之。定十四年,晉人圍朝歌。析成鮒、小王桃甲率狄師以襲晉,戰於絳中。蓋皆其服屬於晉者也。《史記》云:“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國服於秦。”此《匈奴列傳》文,《秦本紀》云:“益國十二,開地千里。”與《韓非子·十過》、《説苑·反質》篇同。《李斯傳》作“并國二十”,二十字疑倒。《漢書·韓安國傳》作“并國十四”,四亦疑二之誤。古文一二三四,皆積畫也。《鹽鐵論·論勇》:“秦穆公得百里奚、由余,西戎八國服。”與《匈奴列傳》同。穆公所服,蓋多岐以東之地,即太王所事之獯粥,文王所事之昆夷,及滅幽王之犬戎也。然則同、蒲間之狄,蓋盡爲秦、晉所并矣。白狄居誾洛之間,其地較僻,蓋至魏開河西、上郡而後亡?

    白狄之見《春秋》,始於宣公八年與晉伐秦,成九年與秦伐晉。十三年吕相絶秦之辭曰:“白狄及君同州,君之仇讎,而我之昏姻也。君來賜命曰:吾與女伐敵。寡君不敢顧昏姻,畏君之威,而受命於吏。君有二心於狄,曰晉將伐女,狄應且憎,是用告我。”《左氏》亦曰:“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爲令狐之盟,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。”白狄蓋叛服於秦、晉之間者也。《春秋》襄十八年春,“白狄來”。《左氏》云:“白狄始來。”蓋至是始通於魯。可見所謂白狄者,惟指誾洛間一族,若凡在西北者,皆可稱白狄,前此似不得迄無往來也。二十八年,白狄朝晉;昭元年,祁午稱趙文子服齊、狄;杜《注》謂指此事,其重視之可知。《管子·小匡》篇謂齊桓公“西征,攘白狄之地,遂至於西河”。《小匡》述事,不甚可信,然白狄之在西河,則因此而得一左證也。《左》僖三十三年,杜《注》:“白狄,狄别種也。故西河郡有白部胡。”

    《左》襄四年:“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,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。”杜《注》謂無終,山戎國名。其《釋例》又謂山戎、北戎、無終三者是一。案山戎、北戎在東方,别見予所撰《山戎考》。杜氏之云,未知何據。昭元年之《疏》,亦不信之。觀魏絳勸晉侯和戎,謂“戎狄薦居,貴貨易土,土可賈焉”。又曰:“邊鄙不聳,民狎其野,穡人成功。”《左》襄公四年。則其地與晉密邇。昭元年:“晉荀吴帥師敗狄於大鹵。”《左氏》云:“敗無終及羣狄於太原。”則無終即在太原附近,疑亦西方之狄而能役屬羣狄者也。《左》襄五年:“王使王叔陳生愬戎於晉。”未知即四年所謂諸戎之一否。

    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

    五五以畜喻君

    《左氏》宣公四年:鄭子公欲弒靈公,子家曰:“畜老,猶憚殺之,而況君乎?”成公十七年:晉欒書、中行偃欲弒厲公,韓厥曰:“古人有言曰:殺老牛莫之敢尸,而況君乎?”以畜類喻君,人莫不以爲駭,其實無足駭也。畜者,養也。臣之於君,固有孝養之義。古人言養,亦恒以畜類爲喻,不以爲褻也。《論語·爲政》:“子游問孝,子曰:今之孝者,是謂能養;至於犬馬,皆能有養;不敬,何以别乎?”《坊記》:“子云:小人皆能養其親,君子不敬,何以辨?”孟子曰:“繆公之於子思也,亟問,亟餽鼎肉。子思不悦。於卒也,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,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,曰: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。”《萬章》下。又曰:“食而弗愛,豕交之也;愛而不敬,獸畜之也。”《盡心》上。雖不以爲然,然可見徒以養言,固恒以畜類爲喻。孟子又謂“理義之悦我心,猶芻豢之悦我口。”《告子》上。芻豢者,牛羊之食,亦未嘗不引伸爲凡食之稱,而以施諸人也。齊景公召太師曰:“爲我作君臣相悦之樂。其詩曰:畜君何尤?畜君者,好君也。”《梁惠王》下,《孟子》此六字即係解釋《詩》義。《集註》謂臣能畜止其君之欲,乃是愛君,非也。《吕覽·適威》引《周書》曰:“民善之則畜也,不善則讎也。”高《注》:“畜,好。”芻豢爲人之所好,好之者必飲食之,故自養義引伸爲好也。固亦施之於君,且以爲歌頌之辭矣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一年:“齊莊公爲勇爵,殖綽、郭最欲與焉。州綽曰:二子者,譬於禽獸,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。”意雖近於自誇,然未聞以其言爲狎侮,則古人之賤禽獸,固不若後世之甚也。

    五六餘祭之死

    餘祭之死,《春秋》在襄公二十九年,即餘祭之四年也。《史記·十二諸侯年表》,亦於是年書“守門閽殺餘祭,季札使諸侯”。於魯、齊、晉、鄭亦皆書季札來使事。《世家》則但記季札出使而無餘祭見殺之事。至十七年,乃書“餘祭卒,弟餘昧立”。卒、弑既異,先後又差十四年,疑《春秋》及《年表》是也。公子光之弑王僚也,乘蓋餘、燭庸之在楚,季札之使晉。光告專諸曰:“季子雖至,不吾廢也。”則季子在吴,未嘗不爲人所忌。餘祭之見弑,蓋亦乘季子出使而發。然餘祭雖死,而國不能定,故至十七年餘昧乃立也。春秋戰國時,君位曠廢歷年者甚多,周厲王、魯昭公、衛獻公乃其著者。《史記·燕世家》:惠公六年,欲去諸大夫而立寵姬宋,大夫共誅姬宋,惠公懼,奔齊,四年,齊高偃如晉,請共伐燕,入其君。晉平公許,與齊伐燕,入惠公,惠公至燕而死,燕立悼公。《年表》於六年書公出奔,歷七、八、九年,乃爲悼公元年,書惠公歸至卒,則君位曠者四年也。又《管蔡世家》:楚文王虜蔡哀侯以歸,哀侯留九歲,死於楚,凡立二十年,卒,蔡人立其子肸。《年表》見虜在十一年,至其二十一年,乃爲穆侯肸元年,則君位曠者九年矣。皆周厲王、魯昭公、衛獻公之倫也。春秋繫世之書,不記君之見弑,蓋亦習爲故常。《史記·吴世家》不記餘祭之弑,蓋其所本者如此,非漏落也。《禮記·明堂位》鄭《注》,以“君臣未嘗相弑”一語,深詆作者之誣。其實内大惡諱,乃當時史家成例,非孔子所創;而記人更非有意掩飾也。

    五七楚之四國

    《左氏》:昭公十一年,“楚子城陳、蔡、不羹,使棄疾爲蔡公。王問於申無宇曰:棄疾在蔡,何如?對曰:擇子莫如父,擇臣莫如君。鄭莊公城櫟而寘子元焉,使昭公不立。齊桓公城穀而寘管仲焉,至於今賴之。臣聞五大不在邊,五細不在庭;親不在外,覊不在内。今棄疾在外,鄭丹在内,君其少戒。王曰:國有大城,何如?對曰:鄭京、櫟實殺曼伯,宋蕭、亳實殺子游,齊渠丘實殺無知,衛蒲、戚實出獻公,若由是觀之,則害於國。末大必折,尾大不掉,君所知也。”十二年,王謂子革曰:“昔諸侯遠我而畏晉,今我大城陳、蔡、不羹,賦皆千乘,子與有勞焉,諸侯其畏我乎?對曰:畏君王哉!是四國者,專足畏也,又加之以楚,敢不畏君王哉?”《賈子·大都》曰:“昔楚靈王問范無宇曰:我欲大城陳、蔡、葉與不羹,賦車各千乘焉,亦足以當晉矣;又加之以楚,諸侯其來朝乎?范無宇曰:不可。臣聞大都疑國,大臣疑主,亂之媒也。都疑則交争,臣疑則并令,禍之深者也。今大城陳、蔡、葉與不羹,或不充,不足以威晉;若充之以資財,實之以重禄之臣,是輕本而重末也。臣聞尾大不掉,末大必折,此豈不施威諸侯之心哉?然終爲楚國大患者,必此四城也。靈王弗聽。果城陳、蔡、葉與不羹,實之以兵車,充之以大臣。是歲也,諸侯果朝。居數年,陳、蔡、葉與不羹或奉公子棄疾内作難,楚國雲亂,王遂死於乾溪。”案《左氏》昭公十三年,亦言棄疾等帥陳、蔡、不羹、許、葉之師以入楚,則《賈子》是也。杜氏以不羹有東西二城,恐非。

    五八三王五霸

    三皇五帝,無定説也,三王五霸亦然。《白虎通義·號》篇引《春秋傳》曰:“王者受命而王,必擇天下之美號以自號。”釋夏、殷、周皆爲美稱。又云:“五帝德大能禪,成於天下,無爲立號。”又引或説,謂唐、虞、高辛、高陽、有熊皆號。則其所謂三王者,但指夏、殷、周言之,未嘗鑿指其人也。《風俗通義》引《禮號謚記》以夏禹、殷湯、周武王爲三王,又有據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春秋》之説,以文易武者,應氏謂“俗儒新生,不能採綜,多其辨論,至於訟?”。然應氏力辨武之爲是,文之爲非,亦未有以見其必然也。五霸之説,尤爲紛繁。《白虎通義》第一説曰昆吾、大彭、豕韋、齊桓、晉文。《風俗通義》、《吕覽·先己》高《注》、《左氏》成公二年杜《注》及服虔《詩譜序疏》主之。第二説曰齊桓、晉文、秦繆、楚莊、吴闔閭,無同之者。第三説曰齊桓、晉文、秦繆、宋襄、楚莊,《孟子·告子》趙《注》、《吕覽·當務》高《注》主之。《荀子·王霸》篇曰:“齊桓、晉文、楚莊、吴闔閭、越句踐,是所謂信立而霸也。”則其説又異。《議兵》篇亦以齊桓、晉文、楚莊、吴闔閭、越句踐并舉。又《成相》篇謂穆公强配五霸,亦以穆公在五霸之外。案《國語·鄭語》,以昆吾爲夏霸,大彭、豕韋爲商霸。《穀梁》隱公八年云:“交質子不及二伯。”則第一説有據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幽厲之後,周室衰微,諸侯專政,五霸更盛衰。”則五霸必在東周之世,第二三説及《荀子》之説亦有據。《白虎通義》及《風俗通義》疏釋辨論之語,亦皆可通而皆未有以見必然。由其本無定説,故後人以意言之,其説皆有可取也。

    《史記·商君列傳》曰:“孝公既見衛鞅,語事良久,孝公時時睡,弗聽。罷而孝公怒景監曰:子之客,妄人耳,安足用邪!景監以讓衛鞅。衛鞅曰:吾説公以帝道,其志不開悟矣。後五日,復求見鞅。鞅復見孝公,益愈,然而未中旨。罷而孝公復讓景監。景監亦讓鞅。鞅曰:吾説公以王道而未入也,請復見鞅。鞅復見孝公。孝公善之,而未用也,罷而去。孝公謂景監曰:汝客善,可與語矣。鞅曰:吾説公以霸道,其意欲用之矣。誠復見我,我知之矣。衛鞅復見孝公,公與語,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。語數日不厭。景監曰:子何以中吾君?吾君之驩甚也。鞅曰:吾説君以帝王之道,比三代,而君曰:久遠,吾不能待。且賢君者,各及其身顯名天下,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?故吾以强國之術説君,君大説之耳。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。”設此説者,蓋謂秦之爲治,又下於五霸一等也。《白虎通義》曰:“德合天地者稱帝,仁義合者稱王。”又引《禮記·謚法》曰:“德象天地稱帝,仁義所生稱王。”《管子·禁藏》曰:“以情伐者帝,以事伐者王,以政伐者霸。”《霸言》曰:“得天下之衆者王,得其半者霸。”《兵法》曰:“明一者皇,察道者帝,通德者王。”《吕覽·應同》曰:“同氣賢於同義,同義賢於同力,同力賢於同居。帝者同氣,王者同義,霸者同力。”《先己》曰:“五帝先道而後德,故德莫盛焉。三王先德而後事,故功莫大焉。五伯先事而後兵,故兵莫强焉。”晁錯曰:“五帝神聖,其臣莫能及。”“三王臣主俱賢。”“五伯不及其臣。”《漢書·晁錯傳》。《淮南·泰族》曰:“同氣者帝,同義者王,同力者霸。”《公羊》何休曰:“德合元者稱皇”,“德合天者稱帝”,“仁義合者稱王”。《公羊》成公八年《解詁》。桓譚《新論》曰:“三皇以道治,五帝用德化,三王由仁義,五霸以權智。其説之曰:無制令刑罰謂之皇,有制令而無刑罰謂之帝,賞善誅惡,諸侯朝事謂之王,興兵約盟,以信義矯世謂之霸。”《御覽·皇王部》引。凡此皆設爲優劣,以明治道之升降,意本不主於人也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成公二年“四王之王也”,《注》曰:“禹、湯、文、武。”案三王之説,初僅掍言其爲夏、殷、周,逮進而鑿求其人,則夏禹,殷湯,均無疑義,惟周則爲文爲武,皆有可通,應劭所辨,即在於此。《左氏》文字,予嘗疑其多出傳者之潤飾,此四王,殆即主張以文、武并稱者,所以調和三王爲文爲武之争與?然必非舊説也。《學記》曰:“三王四代惟其師。”《明堂位》曰:“四代之樂器。”注皆曰虞,夏,殷,周。皆言四代而不言四王。何則?稱名必循衆所習知,古固無稱舜爲王者也。《表記》:子曰:“虞夏之道,寡怨於民,殷周之道,不勝其敝。”又曰:“虞夏之質,殷周之文,至矣。虞夏之文,不勝其質,殷周之質,不勝其文。”皆以四代并論。《檀弓》:哀公問於周豐曰:“有虞氏未施信於民,而民信之,夏后氏未施敬於民,而民敬之。”豐對曰:“殷人作誓而民始畔,周人作會而民始疑。”亦以四代并論。然又曰:“子言之曰:後世雖有作者,虞帝弗可及也已矣。”仍稱舜爲帝,不稱爲王也。或曰:古三、四字皆積畫,《左氏》之四王,乃三王傳寫之誤。説亦可通。然傳寫似誤四爲三者多,誤三爲四者少也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稱悼公復霸,成公十八年。《國語》亦然。《晉語》。《左氏疏》曰:“鄭玄云:天子衰,諸侯興,故曰霸。夏有昆吾,商有豕韋、大彭,周有齊桓、晉文,此最强者也。故書傳通謂彼五人爲五霸耳。但霸是强國爲之,天子既衰,諸侯無主,若有强者,即營霸業,其數無定限也。而何休以霸不過五,不許悼公爲霸,以鄉曲之學,足以忿人。傳稱文、襄之伯,襄承文後,紹繼其業,以後漸弱,至悼乃强,故云復霸。”案以曾爲諸侯之長言之,霸自不止於五,豈惟晉悼,楚靈、齊景,亦可稱霸也。若就五霸説之,晉悼自不得與,此猶共工氏霸九州而不列於五帝也。義各有當,遽以鄉曲之學,横肆詆諆,過矣。

    五霸雖多異説,然推創此説者之意,必指東周後之强國言之。何則?五帝不興於三皇之時,三王不起於五帝之世,爲皇帝王霸之説者,原取明世運之遞降,安得五霸之云,獨錯出於三王之代乎?《孟子》曰:“五霸,桓公爲盛。”《告子》下。此乃與晉文以下比較言之,猶孔子言“晉文公譎而不正,齊桓公正而不譎”也。《論語·憲問》。夏殷史事,傳者已略,何由知昆吾、大彭、豕韋與齊桓孰盛哉?然則《白虎通》之正説,必《左氏》既出後之説,其爲元文與否,頗可疑也。《穀梁》獨稱二伯,《穀梁》亦古文家言也。

    董子《繁露》,以王者之法,必正號,絀王謂之帝,封其後以小國,存二王之後以大國,同時稱帝者五,稱王者三。周人之王,尚推神農爲九皇,絀虞而號舜曰帝,《三代改制質文》。此《春秋》昭五端、通三統之義。諸家之稱三王,不知義同儒家以否,然曰三曰五,義必有取,則可知也。司馬相如《難蜀父老》:“上咸五,下登三。”《史記》本傳。蓋即此義。《集解》引韋昭曰:“咸同於五帝,登三王之上。”《索隱》云:“李奇曰:五帝之德,漢比爲減,三王之德,漢出其上,故云減五登三。此説非也。虞喜《志林》云:相如欲減五帝之一,以漢盈之。然以漢爲五帝之數,自然是登於三王之上也。今本減或作咸,是與韋昭之説符也。”其所謂今本者,蓋後人依韋昭之説改之,李奇、虞喜解并誤,然所據本,固皆作減也。

    五九中山

    中山者,春秋戰國間之大國也。《左氏》載中山與晉相競,始於昭公之十二年,而迄於哀公之六年,其間凡四十二年。其後八十二年,而魏文侯滅中山,使太子擊守之。魏文侯十七年。見《史記·魏世家》。其後中山復國。見《樂毅列傳》。自魏文侯滅中山之後三十一年,爲趙敬侯十年,趙與中山戰於房子;其明年,伐中山,又戰於中人。見《趙世家》。越三十四年,而中山君爲魏惠王相。見《六國年表》,在魏惠王二十九年。《魏世家》作二十八年。此時中山雖爲魏弱,然趙武靈王之告公子成曰:“先時中山負齊之强兵,侵暴吾地,係累吾民,引水圍鄗,微社稷之神靈,則鄗幾於不守也。先王醜之,而怨未能報也。”見《趙世家》。則其力猶足與趙爲敵,春秋末葉連齊以掎晉之志,未嘗衰也。中山君相魏惠王之後三十五年,爲趙武靈王之十九年,始胡服騎射,以必取胡地、中山爲志。其明年,略中山地,至寧葭。又明年攻中山,中山獻四邑請和。王許之,罷兵。二十三年,攻中山。二十六年,復攻之。二十七年,傳國於惠文王。惠文王三年,乃滅中山,遷其王於膚施。均見《趙世家》。自魯昭公十二年至此,凡二百三十五年,中山之與晉相抗,可謂久矣。

    中山之亡,《趙世家》在惠文王三年,而《六國年表》在四年。《表》云:“與齊、燕共滅中山。”《燕世家》及《表》皆不載此事,《齊世家》及《表》,皆係湣王二十九年,與《表》作惠文王四年者合。蓋遷其君在三年,而盡服其衆而定其地,實在四年也。趙惠文王四年,爲秦昭王十二年,而《秦本紀》昭王八年,“趙破中山,其君亡,竟死齊。”或以此疑《秦紀》及《六國表》相齟齬。案此不徒與惠文王四年中山滅非一事,即與三年中山君之遷,亦非一事。故《秦紀》昭王十一年,中山尚與齊、韓、魏、趙、宋共攻秦。《史記·秦紀》云:“齊、韓、魏、趙、宋、中山五國共攻秦。”《正義》云:“蓋中山此時屬趙,故云五國也。”案中山苟爲趙私屬,即不必特舉其名,蓋或五字誤,或衍他字也。《正義》説未安。明其亡竟死齊之後,尚有一君,蓋即遷於膚施者也。

    《六國表》云齊湣王佐趙滅中山,《樂毅列傳》亦云齊湣王助趙滅中山;《范雎列傳》:説秦王曰:“昔者中山之國,地方五百里,趙獨吞之,功成名立,而利附焉,天下莫之能害也。”則湣王之佐趙,乃燭之武所謂“亡鄭以倍隣”者耳。夫中山去趙近,而去齊遠,其於趙,腹心之患也;武靈王告樓緩曰:“今中山在我腹心。”則趙之於中山,亦腹心之患也。連齊以拒趙,在中山策固宜然;撫中山以拒晉,於齊計亦良得。昭、定、哀間之已事及圍鄗之役,資中山以强兵,蓋齊之素計,非漫然而爲之也。棄累世之遺策,滅與國以資隣敵,湣王之所爲若此,欲以求伯,不亦難乎?燕是時亦助趙者。昭王方欲報齊,蓋以此結歡於趙,非徒爲趙用也,與齊湣王之勞民助敵者不同。

    范雎云:中山“地方五百里”。中山與燕、趙爲王,齊閉關不通中山之使,其言曰:“我,萬乘之國也;中山,千乘之國也。”見《中山策》。然則中山之爲國,蓋魯、衛之倫也。方五百里,在周初爲大國,至春秋以降,則不足數矣。而中山獨累世雄張,爲齊、燕、趙、魏所重,蓋以其地險故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取中山,非謂中山亦林胡、樓煩之倫,將以輕騎與之馳逐於原野,乃欲以是深入其阻耳。武靈王之告公子成曰:“今吾國東有河、薄洛之水,與齊、中山同之,無舟楫之用;自常山以至代、上黨,東有燕、東胡之境而西有樓煩、秦、韓之邊;今無騎射之備,故寡人無舟楫之用,夾水居之,民將何以守河、薄洛之水?變服騎射,以備燕、三胡、秦、韓之邊。”是趙與中山角逐,仍重在平地,其胡服騎射則所以防燕、三胡、秦、韓也。然又曰“今騎射之備,近可以便上黨之形而遠可以報中山之怨”,則以中山地險,惟騎兵乃能深入其阻,一舉而兩利存焉。然其本意,固以備燕、三胡、秦、韓,非以爲中山也。胡服騎射之後,明年而有事於中山,史記其事云:“略中山地,至寧葭。”略者師速而疾,蓋猶僅拂其境。是年,使代相趙固主胡,致其兵。明年,又攻中山,趙袑爲右軍,許鈞爲左軍,公子章爲中軍,王并將之;牛翦將車騎,趙希并將胡、代、趙,與之陘;合軍曲陽,攻取丹邱、華陽、鴟之塞,王軍取鄗、石邑、封龍、東垣。中山獻四邑請和。均見《趙世家》。四邑,蓋即鄗、石邑、封龍、東垣。是役也,以趙固有之軍爲三軍,王并將之,以攻中山之邑,而以新練之騎兵,牛翦所將。與所致胡、代之兵,趙希所將。云并將胡、代、趙者,趙爲主軍,胡、代爲客軍,并將是三國之兵也。與之陘,徐廣曰“一作陸”,竊疑作陘爲是。陘者,山絶之名,所謂塞者,蓋在於是。豫許趙希攻下,即以之爲賞也。趙希,或致胡兵之趙固之父兄子弟。攻中山之塞,始深入其阻矣。其後之攻中山,當仍祖是策,故不數年而中山遂亡。惠文王二年,主父行新地,遂出代西,遇樓煩王於西河而致其兵。明年,遂滅中山。致樓煩之兵,蓋亦所以攻中山也。

    《中山策》曰:“樂羊爲魏將攻中山,其子時在中山,中山君烹之作羹,致於樂羊,樂羊食之。古今稱之。”甘茂謂秦武王曰:“魏文侯令樂羊將而伐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樂羊返而論功,文侯示之謗書一篋。”《史記》本傳,亦見《秦策》。中山之難攻可知,蓋以其險也。《中山策》又曰:“魏文侯欲殘中山,常莊談謂趙襄子曰:魏并中山,必無趙矣。公何不請公子傾以爲正妻,因封之中山,是中山復立也。”據《六國表》,襄子之卒,在魏文侯元年前一年。文侯之欲殘中山,得無惡其險,故欲破壞之,使之不復能立邪?樂羊之滅中山,文侯封之以靈壽。樂羊死,葬於靈壽。《史記·樂毅列傳》。則文侯固嘗拔其地以封有功之將,而樂羊亦能撫其封邑之民。然中山無幾卒復國,又百餘年而後亡,則甚矣滅國之不易,而險之果足恃也?吴起曰:“在德不在險”,固也,然此亦爲大無道者言之耳,若得中主,恃險固亦足以延命矣。《史記·穰侯列傳》,須賈説穰侯曰:“宋、中山數伐割地,而國隨以亡。”四邑之獻,即中山好割地之一證。然僅此一事,不得云數,其前此如是者,蓋多矣。地數割,而猶後亡,亦地險使之也。

    趙獻侯十年,中山武公初立。此事既見《趙世家》,又見《六國趙表》。其立也,蓋趙立之也。是年,爲魏文侯十一年,又五年而獻侯卒。其明年,魏遂使太子伐中山,蓋聞趙之喪也。此事亦記於《趙世家》及《六國表》趙下,蓋循趙史記之舊,可見趙視中山之重。

    中山武公,徐廣曰:定王之孫,西周桓公之子。而《索隱》以《世本》不言誰之子孫,疑徐廣之言爲無據。然徐廣不得鑿空,蓋自有所據,而小司馬時已無考也。

    中山嘗築長城,事在趙成侯六年,亦見《趙世家》。古長城之築,多文明之國,以此防野蠻部族之侵擾,故疑中山亦林胡、樓煩之類者,非也。趙主父使李疵視中山可攻不也,李疵告主父曰:“中山之君見好巖穴之士,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閭隘巷之士以十數,伉禮下布衣之士以百數矣。”《韓非子·外儲説左上》。案亦見《中山策》。是好文之主也。《説苑·權謀》曰:“中山之俗,以晝爲夜,以夜繼日,男女切踦,固無休息,淫昏康樂,歌謳好悲。”是其憙音沈湎,亦文明之國之流矣,非穹廬之君,?裘之民,所能有也。故以中山爲林胡、樓煩之倫者,非也。諸侯失地名滅同姓名,中山與趙,厥罪惟鈞,而引夷狄以伐中國,則武靈王有罪焉爾矣。

    六〇皇帝説探源

    《莊子·天運》:“子貢(見老聃)曰: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係聲名一也,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,如何哉?老聃曰:小子少進。子何以謂不同?對曰:堯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湯用兵,文王順紂而不敢逆,武王逆紂而不肯順,故曰不同。老聃曰:小子少進。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:黄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。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堯之治天下,使民心親。民有爲其親,殺其殺,而民不非也。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競。民孕婦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誰,則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變。人有心而兵有順,殺盜非殺,人自爲種而天下耳。是以天下大駭,儒、墨皆起。其作始有倫,而今乎婦女,何言哉?余語女,三皇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亂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,其知憯於蠣蠆之尾,鮮規之獸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猶自以爲聖人,不可恥乎?其無恥也?子貢蹴蹴然立不安。”《注》曰:“子貢本謂老子獨絶三王,故欲同三王於五帝耳。今又見老子通毁五帝,上及三皇,則失其所以爲談矣。”《釋文》云:“三王,本或作三皇,依《注》作王是也。餘皆作三皇。”案子貢言禹、湯、文、武而上及堯、舜,老子更上溯及於黄帝,皆在三王五帝之中,未嘗及三皇也。《注》意蓋謂老子通毁五帝,則其所取,必在三皇,亦未嘗謂老子曾舉三皇之名也。此節中三皇字,蓋皆當作三王,而爲後人妄改;然陸德明所見本,已如此矣。上文又載師金之言曰:“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其猶柤梨橘柚邪?其味相反,而皆可於口。故禮義法度者,應時而變者也。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齕齧挽裂,盡去而後慊。觀古今之異,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。”此節意與下節同。獨舉周公以爲言,亦其所議者爲三王而非三皇之證。疑此節三皇本亦作三王,而爲妄人所改也。

    《史記·殷本紀》:“伊尹名阿衡。阿衡欲干湯而無由,乃爲有莘氏媵臣,負鼎俎以滋味説湯,致於王道。或曰:伊尹處士,湯使人聘迎之。五反然後肯。往從湯,言素王及九主之事。”後説與《孟子》合,蓋儒家言也。《集解》:劉向别録曰:“九主者:有法君、專君、授君、勞君、等君、寄君、破君、國君、三歲社君,凡九品,圖畫其形。”《索隱》謂“所稱九主,載之《七録》,名稱則奇,不知所憑據耳”。案此蓋釋古法戒之圖象,與《史記》所言九主無涉。《索隱》又引或説云:“九主,謂九皇也。”以儒家言釋儒家言,庶幾近之。《漢書郊祀志》:“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:黄帝以上封禪,皆致怪物,與神通,欲放黄帝,以接神人蓬萊,高世,比德於九皇。”則九皇之説,神仙家亦有之,匪獨儒家;蓋古固有是名也。張晏曰:“三皇之前,有人皇,九首。”韋昭曰:“上古有人皇者九人。”并據讖緯爲説,恐非武帝時所有。人皇九頭,見司馬貞《補三皇本紀》。《注》云:“出《河圖》及《三五曆》,”案所謂天皇地皇者,當出《三五曆》;人皇當出《河圖》;説見《古史紀年》。《管子·輕重戊》:“桓公問於管子曰:輕重安施?管子對曰:自理國。虙戲以來,未有不以輕重而能成其王者也。公曰:何謂?管子對曰:虙戲作,造六峜以迎陰陽,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,而天下化之。神農作,樹五穀淇山之陽,九州之民乃知穀食,而天下化之。黄帝作,鑽燧生火以熟葷臊,民食之,無兹??之病,而天下化之。”黄帝蓋燧人之誤。下文又言“黄帝之王,童山竭澤”可知也。《揆度》:“齊桓公問於管子曰:自燧人以來,其大會可得而聞乎?管子對曰:燧人以來,未有不以輕重爲天下也。”《輕重戊》列舉古帝,而首虙戲、神農、燧人;《揆度》言自燧人以來;則以三皇爲始王天下,燧人又居三皇之首。亦古本有是説,而非儒家之私言也。

    然皇帝二名,雖出先秦之世,究爲後起之説。古者一部族之主謂之君,爲若干部族之共主者謂之王。尊至於王而止矣,不能更有所加也。天下歸往謂之王,此特侈言之,實則各王一域,春秋吴楚并時稱王其證。王與王之間,因彼此關係較疏,其上更無共主,自不能别有名稱。戰國之世,列國皆稱王,關涉較多,强弱漸判,乃謀立一更尊於王之號。於是借天神之名而稱之曰帝,齊、秦并稱東西帝,魏使辛垣衍説趙尊秦爲帝是也。時人之見解如是,於是論古史者,亦於三王之前,更立五帝之號焉。夫尊至侔於天神,亦止矣,不能更有所加矣。然論古史者,猶不以是爲已足也。乃不從尊卑著想,而從先後立義,據始王天下之義,造一皇字,而三皇之名立焉。皇王形異而聲同,可知雖制殊文,實非二語也。太史公論秦始皇,謂其自謂“功過五帝,地廣三王,而羞與之侔”,此非億度之辭,乃屬當時實事。始皇詔丞相、御史曰“其議帝號”,則業以帝者自居,而猶欲更議其號,即所謂羞與之侔也。帝且不嗛,何有於王?丞相等議曰:“昔者五帝,地方千里,其外侯服夷服,諸侯或朝或否,天子不能制。今陛下興義兵,誅殘賊,平定天下,海内爲郡縣,法令由一統,自上古以來未嘗有,五帝所不及。臣等謹與博士議曰:古有天皇,有地皇,有泰皇,泰皇最貴。臣等昧死上尊號,王爲泰皇。”亦以其功過五帝,而别覓一名以尊之也。始皇曰“去泰著皇,採上古帝位號,號曰皇帝”者,一以帝爲戰國以來最尊之號,衆所共喻,著之以適時俗;一亦以皇之與王,文雖殊而義則一,稱皇,自不知文字者聞之,一若名號未更者。故必著帝以異於先古之王,又必著王以異於戰國以來之所謂帝也。尊莊襄王曰太上皇,不曰太上皇帝者,以其不君天下。然則帝者諦也,取其審諦以治天下,猶上帝之居高而臨下土耳。張晏曰:“五帝自以德不及三皇,故自去其皇號。三王又以德不及五帝,自損稱王。秦自以德襃二行,故兼稱之。”《漢書·百官公卿表注》引。一若皇帝二名,古固有之者,真億説也。

    原刊《古史辨》第七册,一九四一年六月出版

    六一管子論王霸

    《管子·霸言》曰:“强國衆,合强以攻弱以圖霸;强國少,合小以攻大以圖王。强國衆而言王勢者,愚人之智也;强國少而施霸道者,敗事之謀也。”又曰:“强國衆,先舉者危,後舉者利;强國少,先舉者王,後舉者亡。戰國衆,後舉可以霸;戰國少,先舉可以王。”此殷周之所以成王業,而齊桓、晉文止於稱霸也。蓋强國少,則服一强而號令已施於天下。强國多,不可勝誅;戰雖勝,猶慮有畜全力以乘吾後者;則不得不善藏其鋒。强國少,衆小國皆可脅而服焉。强國多,地醜德齊,齊盟且思狎主,況欲南面而朝之乎?晉不能於齊,楚不能於秦,晉、楚之力,豈讓殷周,終不能代周而興者,世異而所直之敵不同也。然此爲春秋以前言之也。戰國之世,衆小國稍盡,大國壤地相接,惟以吞噬爲事,秦始皇卒并六國爲一,又非作《管子》書者所逆睹矣。

    六二中國未經游牧之世

    言社會演進者,多謂人之求口實,必自漁獵進於游牧,自游牧更進於農耕。其實不然。自漁獵徑進於農耕者,蓋不少矣,中國即其一也。

    謂中國曾經游牧之世者,多以伏羲氏爲牧民之君長,此爲劉歆、鄭玄、皇甫謐所誤也。《易·繫辭傳》云:“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,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;觀鳥獸之文,與地之宜;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;於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類萬物之情。作結繩而爲網罟,以佃以漁,蓋取諸離。”《經典釋文》云:“包,本又作庖。鄭云取也。孟、京作伏。犧,鄭云:鳥獸全具曰犧。孟、京作戲,云伏服也,戲化也。”案《白虎通義·號篇》云:“下伏而化之,故謂之伏羲也。”《風俗通義》引《含文嘉》云:“伏者,别也,變也。戲者,獻也,法也。伏戲始别八卦,以變化天下,天下法則,咸伏貢獻,故曰伏戲也。”蓋今文舊説,孟、京所用。《漢書·律曆志》曰:“作網罟以田漁取犧牲,故天下號曰炮犧氏。”蓋鄭説所本。《易》但言田漁,歆妄益取犧牲三字,實非也。《禮記·月令正義》引《帝王世紀》曰:“取犧牲以共庖廚,食天下,故號曰庖犧氏。”則又以庖字之義,附會庖廚,失之彌遠矣。《太平御覽》引《詩緯含神霧》曰:“大跡出雷澤,華胥履之生伏羲。”《易·繫辭傳疏》引《帝王世紀》曰:“有大人跡,出於雷澤,華胥履之,而生包犧。”《淮南子·地形》曰:“雷澤有神,龍身人頭,鼓其腹而熙。”《山海經·海内東經》曰:“雷澤中有雷神,龍身而人頭,鼓其腹。《史記·五帝本紀正義》引作“鼓其腹則雷”。在吴西。”此吴即虞字,可見雷澤即舜所漁也。《魯靈光殿賦》曰:“伏羲鱗身,女媧蛇軀。”李善《注》引《列子》曰:“伏羲、女媧,蛇身而人面。”又引《玄中記》曰:“伏羲龍身,女媧蛇軀。”古者工用高曾之規矩,殿壁畫像,亦必有所受之,則古神話以伏羲在沼澤之區不疑也。《管子·輕重戊》曰:“伏羲作九九之數,以合天道。”八卦益以中宫,是爲九宫。明堂九室,取象於是。明堂之制,四面環水,蓋湖居之遺制。伏羲之社會,從可推想矣。伏羲所重,蓋在於漁,故《易》稱其作結繩而爲網罟。網以取魚,罟則并舉以浹句耳。尸子云:“燧人之世,天下多水,故教民以漁;宓犧氏之世,天下多獸,故教民以獵。”似不甚合,然亦不云其曾事牧也。作結繩爲網罟,疑即一事。説者以結繩爲未有文字時記事之法亦非。又有以黄帝爲游牧之世之君長者,以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有“教熊、羆、貔貅、貙、虎”之語也。此亦本非畜牧之事。然其上文不言其“治五氣藝五種”乎?又以其言黄帝“遷徙往來無常處,以師兵爲營衛”也,然其上文不又言其“邑於涿鹿之阿”乎?古人隨意衍説,其辭多不審諦,要在參稽互證,博觀約取,安可據彼單辭,視爲定論也?

    中國與游牧民族遇,蓋起戰國之世。春秋時侵齊、魯又侵鄭者有山戎,亦曰北戎;侵晉者有赤、白狄;皆在今河南、北及山東境。其在今陝、甘境者,則《史記》所謂“自隴以西,有綿諸、緄戎、翟豲之戎;岐、梁山、涇、漆之北,有義渠、大荔、烏氏、朐衍之戎”者也。《史記》將此等盡入之《匈奴傳》中,後人遂皆視爲匈奴之倫,此實大誤。匈奴乃騎寇,此則所謂山戎。山戎猶後世言山胡、山越,乃諸部之通稱,非一族之專號。山戎之與我遇也,皆彼徒我車,與後世西南諸族,則頗相似矣,於匈奴乎何與?騎寇之名,昉見《管子·小匡篇》,此篇雖述管子事,實戰國時人作也。篇中言桓公破屠何。孫詒讓《墨子間詁》謂即《周書·王會》之不屠何。《非攻》云:且不一著何亡於燕、代、胡、貉之間。且當作祖,不一著何,則不屠何之衍誤,後爲遼西之徒河縣。其説似之。綿亘燕、代、胡、貉之間,蓋當時一大族矣。自此以西爲林胡、樓煩,後爲趙所懾服。又其表則爲匈奴,趙徒攘斥之,而未能懾服之,至秦、漢世,遂收率游牧之族,大爲北邊之患焉。《史記》云:“燕有賢將秦開,爲質於胡,胡甚信之。歸而襲破走東胡。東胡卻千餘里。燕築長城,自造陽至襄平,置上谷、漁陽、右北平、遼西、遼東郡以拒胡。”五郡之表,不得皆爲東胡。東胡,漢初居匈奴東,冒頓襲破之。其後匈奴單于庭直代、雲中,左方王將居東方,直上谷。上谷似即東胡舊地也。此等皆戰國時北方騎寇。古所謂大行之脈,起今河南、北、山西三省之交,東北行,蔽河北省之北垂,至於海,蓋皆山戎之所居,爲中國與北方游牧民之介,山戎之居,地險不易入,其民貧,亦無可略。斯時游牧之族,部落尚小,亦無力逾山而南。中國之文明,實在此和平安静之區,涵育壯大也。

    或曰:子言騎寇雖見管子書,實説戰國時事,似矣。然孔子稱管仲之功曰:“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。”何也?《論語·憲問》。曰:安見《論語》中遂無戰國時人語邪?不特此也。中庸:“子路問强。子曰:南方之强與?北方之强與?抑而强與?”“衽金革,死而不厭,北方之强也,而强者居之。”所説亦戰國後情形也。又曰:“今天下,車同軌,書同文,行同倫。”則彌可見爲秦始皇一統後語矣。《國語·齊語》謂齊桓公築五鹿、中牟、蓋與、牡丘,以衛諸夏之地,所拒者亦不過山戎、衆翟而已。韋《注》説。《左氏》謂齊侯伐山戎,以其病燕,所病者南燕,非北燕也。别有考。

    亞里士多德謂人之謀生,不外畜牧、耕稼、劫掠、捕魚、田獵五者。見所著《政治論》第一編第八章。吴頌皋、吴旭初譯本。劫掠之技,起自田獵之世,蓋以施諸物者移而施諸人也。然田獵之世,口實實少,不能合大羣,故其侵略之力不强,至游牧之世,則異是矣。中國自秦、漢以後,屢爲異族所苦,實以居其朔垂者爲游牧之民故也。然中國可謂善禦游牧民者矣。夫西洋之有希臘、羅馬,猶東洋之有中國也。今西方之希臘、羅馬安在哉?其在東方,則中國猶是中國人之中國也。此文明之扞城也。豈易也哉?或曰:中國當皇古之世,亦嘗有牧人征服漁人之事。觀古代牛、羊、犬、豕爲貴者之食,魚鱉爲賤者之食可知。此説蓋是?但其爲時甚早,其事跡,書傳已無可考矣。

    原刊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》一九五八年第一期,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六三農業始於女子

    今社會學家言:農業始於女子。求諸吾國古籍,亦有可徵者焉。《周官·天官》内宰:“上春,詔王后帥六宫之人,而生穜稜之種。”《注》:“古者使后宫藏種。”是藏種職之女子也。《穀梁》桓公十四年:“曰:甸粟而内之三宫,三宫米而藏之御廪。”文公十三年:“宗廟之禮,君親割,夫人親舂。”《國語·楚語》曰:“天子禘郊之事,必自射其牲,王后必自舂其粢。諸侯宗廟之事,必自射牛,刲羊,擊豕,夫人必自舂其盛。”《周官·地官》:舂人有女舂抌。藳人有女藳。《秋官》司厲:“其奴,男子入於罪隸,女子入於舂藳。”是粟米之成,又由於女子也。《天官》九嬪:“凡祭祀,贊玉齍。《注》:“玉敦,受黍稷器。”贊后薦徹豆籩。”世婦:“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。帥女官而濯摡,爲齍盛。及祭之日,涖陳女宫之具。凡内羞之物。”《春官》内宗:“掌宗廟之祭祀,薦加豆籩。及以樂徹,則佐傳豆籩。賓客之饗食亦如之。”大宗伯:“凡大祭祀,王后不與,則攝。薦豆籩,徹。”《禮記·郊特牲》曰:“鼎俎奇而籩豆偶,陰陽之義也。”《禮·有司徹》曰:“宰夫羞房中之羞於尸侑主人主婦,皆右之。司士羞庶羞於尸侑主人主婦,皆左之。”《注》曰:“房中之羞,其籩則糗餌粉糍,其豆則酏食糝食。庶羞,羊臐豕膮,皆有胾醢。房中之羞,内羞也。内羞在右,陰也。庶羞在左,陽也。”《聘禮》:“醯醢百瓮,夾碑十以爲列,醯在東。”《注》:“醯谷,陽也。醢肉,陰也。”《疏》:“醯是釀穀爲之,酒之類,在人消散,故云陽。醢是釀肉爲之,在人沉重,故云陰也。大宗伯云:天産作陰德,地産作陽德。《注》云:天産六牲之屬,地産九穀之屬,以六牲之陽,九穀爲陰,與此醯是穀物爲陽違者,物各有所對。六牲動物,行蟲也,故九穀爲陰。《郊特牲》云:鼎俎奇而籩豆偶,陰陽之義也,又以籩豆醯醢等爲陰,鼎俎肉物揔爲陽者,亦各有所對。以鼎俎之實,以骨爲主,故爲陽;籩豆穀物,故爲陰也。《有司徹注》,又以庶羞爲陽,内羞爲陰者,亦羞中自相對。内羞雖有糝食是肉物,其中有糗餌粉糍食物,故爲陰,庶羞肉物,故爲陽也。”案醯爲陽,肉爲陰,即“凡飲養陽氣,凡食養陰氣”之義。《疏》以消散沉重爲説,是也。是古之祭饗,男子所共皆肉食,女子所共皆穀食疏食也。《祭統》曰:“祭也者,必夫婦親之,所以備外内之官也。官備則具備。水草之菹,陸産之醢,小物備矣。三牲之俎,八簋之實,美物備矣。昆蟲之異,草木之實,陰陽之物備矣。凡天之所生,地之所長,苟可薦者,莫不咸在,示盡物也。”蓋古者男女分業,非夫婦親之,則不能備物,此其所以“既内自盡,又外求助”也。《左氏》隱公三年曰:“苟有明信,澗溪沼沚之毛,蘋蘩蕰藻之菜,筐筥錡釜之器,潢汙行潦之水,可薦於鬼神,可羞於王公。《風》有《采蘩》、《采蘋》,《雅》有《行葦》、《泂酌》,昭忠信也。”《關雎》之詩曰:“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”毛《傳》曰:“后妃有關雎之德,乃能共荇菜,備庶物,以事宗廟。”《采蘩傳》曰:“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。神響德與信,不求備焉,沼沚溪澗之草,猶可以薦。王后則荇菜也。”蘋蘩蕰藻,乃水處之民所食,而亦其所以祭也。《禮記·昏義》曰:“古者婦人先嫁三月,祖廟未毁,教於公宫,祖廟既毁,教於宗室。教成祭之,牲用魚,芼之以蘋藻。”《公羊》哀公六年:“陳乞曰:常之母有魚菽之祭。”是古獵爲男子之業,耕漁皆女子之事也。獵以習戰鬥,則禮尚焉;耕漁較和平,則賤之而人君弗親;見《左氏》隱公五年臧哀伯諫觀魚。蓋人之好殺伐久矣。

    《曲禮下》曰:“凡摯:天子鬯,諸侯圭,卿羔,大夫雁,士雉。庶人之摯匹。《注》:“説者以匹爲騖。”婦人之摯,椇、榛、脯、脩、棗、栗。”《公羊》莊公二十四年:“大夫宗婦覿用幣。用者,不宜用也。然則曷用?棗栗云乎,腶脩云乎。”《左氏》亦載御孫之言曰:“男贄,大者玉帛,小者禽鳥,以章物也。女贄,不過棗栗脯脩,以告虔也。”夫“居山以魚鱉爲禮,居澤以鹿豕爲禮,君子謂之不知禮”,《禮記·禮運》。則贄必各用其所有。而男贄以禽鳥,女贄以椇榛棗栗,可見其一事獵,一事農矣。女贄亦以腶脩者,腶脩女子所制,非其從事於田牧也。又古者五母雞,二母彘,爲田家之畜;又家從豭省聲。鄉飲酒之禮用犬;而昏禮,舅姑入室,婦以特豚饋;知田家孳畜,亦女子所有事,而男子主行獵,故與犬特親也。夫獵物者莫猛於犬;而人類殺伐之技,亦無不自弋獵禽獸來。當草昧之世,人與犬實相親也。曾幾何時,而人以屠狗爲業矣。而人與人且相戕相賊矣。“兵猶火也,弗戢將自焚也”,豈徒施於人者爲然哉?横渠曰:“民吾同包,物吾與也。”世豈有殺朋友以食弟昆,而可稱爲仁人者乎?抑豈有不反戕其弟昆者乎?大雄氏之戒殺,有旨哉!

    六四古代商業情形

    商業之始,其起於各部落之間乎?孟子之詰彭更曰:“子不通工易事,以羨補不足,則農有餘粟,女有餘布。”其詰陳相曰“一人之身,而百工之所爲備,如必自爲而後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。此爲商業之所由起。然古代部落,率皆共産,力之出不爲己,貨之藏不於己。取公有之物而用之,以己所有之物資人,皆無所謂交易也。惟共産限於部落之内,與他部落固不然,有求於他,勢不能無以爲易,而交易之事起矣。往來日數,交易日多,則敦樸日漓,嗜欲日啓,而私産之習漸萌。私産行,則人與人之相資,亦必有以爲易,此則商業之所由廣也。

    老子曰:“郅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”《鹽鐵論》曰:“古者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陶冶工商,四民之求,足以相更,故農民不離畎畝而足乎田器,工人不斬伐而足乎陶冶,不耕而足乎粟米。”《水旱》。《管子》曰:“市不成肆,家用足也。”《權修》。可見古者一部落之中,及此部落與他部之間,交易皆極少,然生事愈進,則分工愈密。分工愈密,則彼此之相資益深,而交易遂不期其盛而自盛,故《管子》又謂“聚者有市,無市則民乏”矣。《乘馬》。《管子·乘馬》曰:“方六里命之曰暴。五暴命之曰部。五部命之曰聚。”

    陳相曰:“從許子之道,則市賈不二,國中無僞,雖使五尺之童適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長短同,則賈相若。麻縷絲絮輕重同,則賈相若。五穀多寡同,則賈相若。屨大小同,則賈相若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。不論精麤但論多少。戰國時人,斷無從發此奇想。蓋古自有此俗,而農家稱頌之。許行治農家言,因亦從而主張之也。交易之初,情狀奚若,據此可以想見矣。

    《易·繫辭傳》謂“日中爲市”,“交易而退”,此蓋擇定時定地爲之,今之所謂作集也,斯時交易,蓋盛於農隙之時,《酒誥》曰:“妹土嗣爾股肱純,其藝黍稷,奔走事厥考厥長,肇牽車牛,遠服賈。”僞《孔傳》曰:“農功既畢,始牽車牛,載其所有,求易所無”,故《郊特牲》謂“四方年不順成,八蜡不通”,“順成之方,其蜡乃通”也。稍進,乃有常設之市,在於野田墟落之間,《公羊》何《注》所謂“因井田而爲市”,宣十五年。《陔餘叢考·市井》曰:“市井二字,習爲常談莫知所出。《孟子》在國曰市井之臣,注疏亦未見分析。《風俗通》曰:市亦謂之市井,言人至市有粥賣者。必先於井上洗濯香潔,然後入市也。顔師古曰:市,交易之處;井,共汲之所,總言之也。按《後漢書·循吏傳》:白首不入市井。《注》引《春秋》井田記云,因井爲市,交易而退,故稱市井。此説較爲有據。”愚謂此説與《公羊》何《注》蓋係一説。市之設,所以便農民,而設市之處,則因衆所共汲之井,顔説亦此意也。管子所謂“聚而有市”者也。孟子曰:“有賤丈夫焉,必求龍斷而登之,以左右望而罔市利”,《公孫丑下》。《注》:“龍斷堁斷而高者也。”明其貿易行之野田墟落之間,所居高則易望見人,人亦易望見之,故一市之利爲所罔矣。更進,乃有設肆於國中者。《管子》曰:“百乘之國,中而立市,東西南北,度五十里。一日定慮,二日定載,三日出竟,五日而反,百乘之制輕重,毋過五日。百乘爲耕,田萬頃爲户,萬户爲開,口十萬人,爲分者萬人,爲輕車百乘,爲馬四百匹。千乘之國,中而立市,東西南北度百五十餘里,二日定慮,三日定載,五日出竟,十日而反,千乘之制,輕重毋過一旬,千乘爲耕,田十萬頃爲户,十萬户爲開,口百萬人,爲當分者十萬人,爲輕車千乘,爲馬四千匹。萬乘之國,中而立市,東西南北度五百里。三日定慮,五日定載,十日出竟,二十日而反。萬乘之制,輕重毋過二旬,萬乘爲耕,田百萬頃爲户,百萬户爲開,口千萬人,爲當分者百萬人,爲輕車萬乘,爲馬四萬匹。”《揆度》。此雖辜較之言,然其所規畫,欲以一國之人,則審矣。古者建都,必中四境之内,曰中國,而立市即在國都之中,《考工記》所謂“匠人營國,面朝後市”者,此物也。故孟子曰:“在國曰市井之臣”也。《萬章下》。市井二字,初蓋指野田墟落間之市。後乃以爲市之通稱。

    古代之商,非若後世之易爲也。古代生計,率由自給,生事所須,不資異國,其有求於異國者,必其遭遇災禍,以致空無,庚財不聞,乞粜莫與,交易所得,資以續命,匪徒曰不得不可以爲悦而已,而其時之貿易,不如今日之流通。我所求者,何方有之,何方較賤,所持以爲易者,何方有之,何方較貴,非若今日安坐可知,憶度可得,皆有待於定慮之豫,決機之果者也。故白圭曰:“吾治生産,猶伊尹、吕尚之謀,孫吴用兵,商鞅行法”是也。“是故智不足與權變,勇不足以決斷,仁不足以取予,强不能有所守,雖欲學吾術,終不告之矣。”《史記·貨殖列傳》。然則豪商駔賈其有才智,不始晚近,自古昔則然矣。故曰:“商之爲言章”也《白虎通》、《漢書·食貨志》“大司農中丞耿壽昌,以善爲算,能商功利,得幸於上”。師古曰“商,度也。”鄭商人弦高,能矯命以卻秦師,《左傳》僖公三十三年。其賈於楚者,又密慮欲出荀瑩,《左傳》成公三年。其明徵矣。子産之告韓宣子曰:“昔我先君桓公,與商人皆出自周,庸次比耦,以艾殺此地,斬之蓬蒿藜藿,而共處之。世有盟誓,以相信也。曰:爾無我叛,我無强賈,毋或匄奪,爾有利市寶賄,我弗與知。”《左傳》昭公十六年。所以重商如此。其甚者以肇造之國,貨財或有闕乏,必恃商人致之也。衛國破壞,文公通商,卒致殷賑,亦同此理。《左傳》閔公二年。

    曷言古者生事所須,不資異國也?《史記·貨殖列傳》曰:“百里不販樵,千里不販粜。”又曰:“夫神農以前,吾不知己。至若《詩》《書》所述,虞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刍豢之味,身安逸樂,而心夸矜執能之榮使。俗之漸民久矣,雖户説以眇論,終不能化。”“夫山西饒材、竹、穀、纑、旄、玉、石;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,江南出枬、梓、薑、桂、金、錫、連、丹沙、犀、瑇瑁、珠璣、齒革;龍門、碣石北,多馬、牛、羊、旃裘、筋角;銅、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,此其大較也。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謡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”此亦其所喜好而已,謂必待以奉生送死,非情也。《周書》曰:“商不出則三寶絶。”三言其多,曰寶則亦非生活所必資矣。聲子之説子木也,曰:“晉卿不如楚,其大夫則賢,皆卿材也。如杞、梓、皮革,自楚往也。雖楚有材,晉實用之。”《左傳》襄公五年。杞、梓、皮革,固非宫室器用所必資,亦其所喜好而已。當時商人所販粥者如此,故多與王公貴人爲緣,故子貢“廢作鬻財,”“結駟連騎,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,所至,國君莫不分庭,與之抗禮。”《史記·貨殖列傳》。晁錯論漢之商人,猶謂其“交通王侯,力過吏勢”,《漢書·食貨志》。夫固有以中其所欲,非獨以其富厚也。然生事日進,分工愈密,交易愈盛,則其所恃以牟利者,不必皆王公貴人,而顧在於平民。其術一時穀物之輕重而廢居焉,一備百物以待取求。《管子》曰:“歲有四秋,農事作爲春之秋。絲纊作爲夏之秋,五穀會爲秋之秋。紡績緝縷作爲冬之秋。見《管子·輕重乙》。物之輕重,相什而相伯。”又曰:“君朝令而求夕具,有者出其財,無有者賣其衣屨”是也。《輕重甲》。故曰:“君躬犁墾田,耕發草土,得其穀矣。民人之食,有人若干步畝之數,然而有餓餒於衢閭者,穀有所藏也。君鑄錢立幣,民通移,人有百十之數,然而民有賣子者,何也?財有所并也。”《輕重甲》。管子所欲摧抑者,正此等人。故曰:“歲有凶禳,故穀有貴賤。令有緩急,故物有輕重。然而人君不能治,故使蓄賈游市,乘民之不給,百倍其本。分地若一,强者能守;分財若一,智其能收。智者有什倍人之功。愚者有不賡本之事。然而人君不能調,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。夫民富則不可以禄使也,貧則不可以罰威也。法令之不行,萬民之不治,貧富之不齊也。”故曰:“使萬室之都,必有萬鍾之藏,藏襁千萬。使千室之都,必有千鍾之藏,藏襁百萬。春以奉耕,夏以奉耘,耒耜器械,種饢糧食,畢取贍於君。故大賈蓄家,不得豪奪吾民矣。”《國蓄》。漢代之抑商,蓋由此也。

    計然曰:“夫粜,二十病農,九十病末。末病則財不出,農病則草不闢矣。上不過八十,下不過三十,則農末俱利。”《史記·貨殖列傳》。然則斯時粜價,輕重相去,蓋四而又半之焉。而李悝爲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,農民之生穀,石以三十錢計,然則農夫所得,最下之價耳,上此則利皆入於商人矣。此農家則流,所以欲重農而抑商耶,亦勢有所激也。古農家言,非徒道耕稼之事。許行爲神農之言,而譏切時政,其明徵矣。《管子》書最雜,昔人隸之道家或法家,實可入雜家。《輕重》諸篇亦皆農家言也。

    上所言乃古代之豪商駔儈,其尋常者初不能然,古者行曰商,處曰賈。商須周知四方物産登耗,又周行異國,多歷情僞,其才智自高。賈即不能然,然猶有廛市以處。至求壟斷之賤丈夫,則又其下焉者矣。《周官》有販夫販婦,蓋亦此曹也。又廛人掌斂總布,杜子春云:“總當爲儳,謂無市立持者之税也。”鄭玄不從,而注肆長叙其總布取之,又《詩有瞽箋》:“簫,編小竹管,如今賣餳者所吹也。”《疏》:“《史記》稱伍子胥鼓腹吹簫,乞食吴市,亦爲自表異也。”此即《説文》所謂“衒,行且賣”也。此并壟斷而不能得,又下之者矣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經濟雜志》創刊號,一九三○年一月出版

    六五讀馬爾薩斯人口論

    《論語》:孔子曰:“丘也,聞有國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貧而患不安。”曰“丘聞”,則是古語,而孔子引之也。歐洲自希臘時,已有憂人庶而地不足以容之者。馬爾薩斯之人口論,成於近世,實原於古昔也。中國自古無以此爲慮者。中國人好言井田。行井田,田不給授,尤爲巨患,而言治者訖亦慮不及此,何哉?曰:患必迫於目前,而後人以爲憂。中國井田之制,蓋行於古代,其時方患土滿。至後世,人滿之患,或見於一隅,然所謂計口授田者,徒有其名而已,人滿之患,不易徵實;且合全國而言之,固未嘗無調劑之方,患不切,故慮有所不及也。曷言乎古以土滿爲患也?且井田之制,至春秋戰國時,固已不可問矣。然其時患土滿者,猶比比也。《韓非子》曰:“今人有五子不爲多。子有五子,大父未死,而有二十五孫。是以人民衆而貨財寡,事力勞而供養薄。”徧檢書傳,以人滿爲患者,惟此而已。外此則皆以土滿爲患者也,則以韓地“險惡山居”故也。古之用兵,不守關隘;《春秋大事表》有此論。越國鄙遠,習爲恒事,《癸巳類稿·越國鄙遠義》。皆土曠人希之證。邲之戰,在鄭之郊,而樂伯致師,麋興於前;趙旃見逐,棄車走林。《孟子》曰:“牛山之木嘗美矣。以其郊於大國也,斧斤伐之。”知列國都邑,多在山林之間也。且韓子所謂事力勞而供養薄者,渠必由於民之庶哉?“齊桓公之平陵,見年老而自養者。問其故。對曰:吾有子九人。家貧無以妻之。吾使傭而未反也。桓公取外御者五人妻之。”《説苑·貴德》。知古之患貧者,在人少,無以力作,不在人多,無以爲食。韓子所謂大父未死,而有二十五孫者,使有制民之産之君,授之以田宅,皆給足之民也。故《墨子·非攻》,極言土地所有餘,人民所不足,以攻戰爲不利也。夫人事不善,皆可救正。人庶而地不足以容,則限於天而無如何。實人患之最深者也。古之人慮不及此,不亦淺乎?曰今有人焉,五色以盲其目,五音以聾其耳,五味以爽其口,馳騁田獵以狂其心;而憂百齡之後目不明,耳不聰,口不知味,心不睿聖也,可謂知乎?由今之道,無變今之俗,日争奪相殺之不暇,安能至於人庶而地不足以容?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四卷第四期,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六六管子輕重一

    世皆以《管子·輕重》,徒爲富國之謀,甚者以爲損下益上之計,其實非也。《輕重》諸篇,皆言平均之道。蓋古者財利之分賦,其權本操之人君;其後王公大人,日以淫侈,寖至不能舉其職,而駔儈之勢日張;人君既不克裁制,而淫侈愈甚,患貧亦愈甚,轉致寬假於駔儈,而益虐取於下民,民生遂蹙焉不可終日。《輕重》諸篇,亦相時勢之所宜,欲使分財布利之權,復歸於上,以拯救煢獨,裁抑富人耳。故曰:“天以時爲權,地以財爲權,人以力爲權,君以令爲權。”《山權數》。《揆度》:“五穀者,民之司命也;刀幣者,溝瀆也;號令者,徐疾也。”此與《禮記》“天生時而地生財,人其父生而師教之,四者君以正用之”之言合。正同政。《禮運》。今之言生計者,以租庸贏爲利之本,古之言生計者,以時財力爲利之本,其説亦頗相類。而古必兼政令言之,則不徒致謹於其生,亦且致謹於其分。使歐人而知此義,則不致舉國之利,皆入於駔儈,而重煩言羣學者之勞心焦思矣。

    《國蓄》曰:“人君挾其食,守其用,據有餘而制不足。”《揆度》曰:“民重則君輕,民輕則君重,此乃財餘以滿不足之數也。”又曰:“富能奪,貧能予,乃可以爲天下。”又述《神農》之教曰:“無食者予之陳,無種者貸之新,故無什倍之賈,無倍稱之民。”《輕重甲》曰:“今欲調高下,分并財,散積聚。不然,則世且兼并而無止,蓄餘藏羨而不息,貧賤鰥寡獨老,不與得焉。”其意在均平,躍然可見。《輕重乙》曰:“奪然後予。”蓋天下之財,必賴天下之力生之;若待人君耕而食之,織而衣之,則惟日不足矣。然則當財利分賦,既已不均之後,而欲有所予者,其勢固不能不先有所奪。故如《輕重》諸篇之言,非武健嚴酷也,更非損下以益上也,乃謀財有餘以滿不足也。《易》曰:“地中有山謙,君子以裒多益寡,稱物平施。”輕重之家有焉。

    當時所謂兼并者,蓋以商賈之人爲多;積聚則卿大夫之家爲多。《國蓄》曰:“君引錣量用,耕田發草,上得其數矣;民人所食,人有若干步畝之數矣,計本量委則足矣;然而民有飢餓不食者何也?穀有所藏也。人君鑄錢立幣,民庶之通施也,人有若干百千之數矣;然而人事不及,用不足者何也?利有所并藏也。”藏字疑衍。《輕重甲》:“今君躬犂墾田,耕發草土,得其穀矣。民人之食,有人若干步畝之數,然而有餓餒於衢閭者,何也?穀有所藏也。今君鑄錢立幣,民通移,人有百十之數,然而民有賣子者,何也?財有所并也。”即言兼并積聚之害也。

    《山權數》言“丁氏之家粟,可食三軍之師”,而《輕重丁》言“大夫多并其財而不出,腐朽五穀而不散”,此并兼積聚之在於封君者也。并其財而不出,蓋謂積幣而不散。“財幣欲其行如流水”,積而不散,本無利可圖,然能使民間錢幣之數減少,亦有害也。治之之策:一以寶爲質而假其邑粟,《山權數》所言是也;一則滅其位,杜其門,迫之使不得不散,《輕重丁》所言是也。《輕重甲》曰:“君請縞素而就士室,朝功臣世家遷封食邑積餘藏羨跱蓄之家曰:城脆致衝,無委致圍,天下有慮,齊獨不與其謀。子大夫有五穀菽粟者勿敢左右,請以平賈取之子。與之定其券契之齒,釜鏂之數,不得爲侈弇焉。困窮之民,聞而糴之,釜鏂無止,遠通不推,國粟之賈坐長而四十倍。君出四十倍之粟以振孤寡,牧貧病,視獨老。窮而無子者,靡得相鬻而養之,勿使赴於溝澮之中。若此,則士争前戰爲顔行,不偷而爲用。輿死扶傷,死者過半。”此則官立法,强積聚之家以平賈糶其粟也。

    封君之積聚,亦徒爲積聚耳,商賈則操奇計贏,資本隨周轉而增殖,其剥民尤甚。《國蓄》曰:“歲有凶穰,故穀有貴賤;令有緩急,故物有輕重。”《七臣七主》曰:“政有緩急,故物有輕重;歲有敗凶,故民有義當作羨。不足;時有春秋,故穀有貴賤。”此物賈升降之原也,而其利皆入於商賈。《輕重乙》曰:“歲有四秋。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。”《山國軌》曰:“泰春,泰夏,泰秋,泰冬,此物之高下之時也;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時也。”《揆度》曰:“今天下起兵加我,民棄其耒耜,出持戈於外,然則國不得耕,此非天凶也,此人凶也。君朝令而夕求具,民肆其財物與其五穀爲讎,厭而去,賈人受而廩之;然則國財之一分在賈人。師罷,民反其事,萬物反其重,賈人出其財物,國幣之少分廩於賈人。若此,則幣重三分,財物之輕重三分,賈人市於三分之間,國之財物盡在賈人,而君無筴焉。民更相制,君無有事焉。”所言即其事也,三分,謂君民與賈人也。《輕重甲》曰:“今君之籍取以正,同政。萬物之賈,輕去其分,皆入於商賈,此中一國而二君二王也。”其權力之大可想。《輕重丁》曰:“桓公曰:四郊之民貧,商賈之民富,寡人欲殺商賈之民,以益四郊之民,爲之奈何?”可見商人之兼并農人,由來舊矣。

    《國蓄》曰:“利出於一孔者,其國無敵;出二孔者,其兵不詘;出三孔者,不可以舉兵;出四孔者,其國必亡。先王知其然,故塞民之養,隘其利途。故予之在君,奪之在君;貧之在君,富之在君。”此等議論,皆後人所目爲武健嚴酷,而訾其損下益上者也。殊不知當時事勢,人民之利害,實與國君合,而與豪暴背馳。封建之所以卒廢,商賈所以世爲人之所賤者以此。先秦諸子,固無欲芻狗其民,以媚説其君者也。

    《輕重丁》言:“城陽大夫,嬖寵被絺紘,鵝鶩含餘秣;齊鐘鼓之聲,吹笙箎,同姓不入,伯叔父母遠近兄弟皆寒而不得衣,飢而不得食。及滅其位,杜其門而不出,則功臣之家,皆争發其積藏,出其資財,以予其遠近兄弟;以爲未足,又收國中之貧病孤獨老不能自食之萌,皆與得焉。故桓公推仁立義,功臣之家,兄弟相戚,骨肉相親,國無飢民。此之謂繆數。”蓋老有所終,幼有所長,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;大同之世,本有此制,小康之世,猶沿襲焉。至於亂世,君卿大夫日以淫侈,然後其遺規寖以廢墜也。此亦民失其養之一大端。效晏子惠流三黨,見稱百世;即陳氏厚施,民亦未嘗不蒙其利也。

    六七管子輕重二

    凡理天下之財者,必能通天下之有無。有無之差,一以時,一以地,商人之獲利,即由此也。《輕重乙》:“桓公問於管子曰:衡有數乎?管子對曰:衡無數也。衡者,使物一高一下,不得常固。桓公曰:然則衡數不可調邪?管子對曰:不可調。調則澄,澄則常,常則高下不貳,高下不貳,則萬物不可得而使固。”此言物賈之變動,乃事勢之自然也。又曰:“歲有四秋。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。”此物賈之異以其時者也。又曰:“昔狄諸侯,畝鍾之國也,故粟十鍾而錙金;程諸侯,山諸侯之國也,故粟五釜而輜金。”此物賈之異以其地者也,善爲天下者,必合異時異地而劑其平。使豐饒者不至有餘,空無者不至不足;樂歲不至狼戾,而凶年不至流離也,然則物不可調而可調也。此則以人事彌天行之闕,而民養生送死無憾矣。

    《王制》曰:“三年耕,必有一年之食;九年耕,必有三年之食。以三十年之通,雖有凶旱水溢,民無菜色,然後天子食,日舉以樂。”此即所謂合異時而劑其平者也。輕重之家,亦知此義。《管子·國蓄》曰:“歲適美,則市糶無予而狗彘食人食;歲適凶,則市糴釜十繦而道有餓民。然則豈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贍也哉?夫往歲之糶賤,狗彘食人食,故來歲之民不足也。”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。交易未興之世,無由合異地以相劑,惟有自營積貯,以備緩急,故有耕九餘三之制。交易既興,則不然矣。故《管子》又曰:“物適賤,則半力而無予,力當作?,十一也。民事不償其本;物適貴,則什倍而不可得,民失其用。然則豈財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?夫民利之時失,而物利之不平也。故善者委施於民之所不足,操事於民之所有餘。夫民有餘則輕之,故人君斂之以輕;民不足則重之,故人君散之以重。斂積之以輕,散行之以重,故君必有什倍之利,而財之櫎可得而平也。”蓋交易既興,則積貯之制雖廢,而商人之買賤賣貴,已不翅爲酌盈劑虚之謀。特其挹彼注兹,乃爲牟利起見,故凡民之受其害者,無以異於天災,或且加烈焉。言輕重者,知通工易事之既興,必不能返諸自爲而後用之之世也,則與其遏其貿易,迫其積貯,《郊特牲》曰:“四方年不順成,八蠟不通,以謹民財也。順成之方,其蠟乃通,以移民也。”蓋古者農家交易,多以穀粟。用有餘,食將不足,故年不順成,則禁其通商也。移,鄭讀爲羨,實即《管子》通移之移,不改字,義亦可通。毋寧即其貿易之間,爲之酌盈劑虚,損有餘以補不足焉,是則輕重家之旨也。故輕重者,交易既興後之積貯;積貯者,交易未興時之輕重。其爲法雖異,而其用意則同,皆所以馭天行之無常,而使之有常者也。

    《山權數》曰:“王者歲守十分之參,三年與少半成歲。三十一年而藏十一年與少半。藏參之一不足以傷民,而農夫敬事力作。故天毁埊凶旱水泆,民無入於溝壑乞請者也。此守時以待天權之道也。”《揆度》曰:“一歲耕五歲食,粟賈五倍。一歲耕六歲食,粟賈六倍。二年耕而十一年食。”《事語》曰:“歲藏一,十年而十也。歲藏二,五年而十也。穀十而守五,綈素滿之,五在上。故視歲而藏,縣時積歲,國有十年之蓄。富勝貧,勇勝怯,智勝愚,微勝不微,有義勝無義,練士勝敺衆,凡十勝者盡有之。故發如風雨,動如雷霆,獨出獨入,莫之能禁止,不待權輿。”皆合異時而劑其豐歉,與耕九餘三之意同。

    欲調劑各地之盈虚者,必先明於一地之盈虚。《山國軌》、《山至數》之所言,則其事也,《山國軌》欲考各縣各鄉之田若干,餘食若干,女工若干,餘衣若干,山田間田不足者若干。有餘者置公幣以糴其餘,不足者置公幣以滿其准。《山至數》言一縣必有一縣中田之筴,一鄉必有一鄉中田之筴,一家必有一家直人之用。又言幣乘馬之法:以方六里爲一區,而計其田之美惡。穀之多寡貴賤,及其用幣之數,穀與幣相當之數。此皆欲明各地方之情形,以爲酌劑之本者也,蓋耕九餘三之制,藏有餘以待不足,善矣,然物不産於其地者,終不能得其用;而磽確之地,雖勤力而猶不能自活者,遂不可以居人,合各地而劑其盈虚,則無此患矣。《山至數》言:“有山處之國,有氾下多水之國,有山地分之國,有水泆之國,有漏壤之國。山處之國,常藏穀三分之一;氾下多水之國,常操國穀三分之一;山地分之國,常操國穀十分之三;水泉之所傷,水泆之國,常操十分之二;漏壤之國,謹下諸侯之五穀,與工雕文梓器以下天下之五穀。”《輕重乙》言:“畝鍾之國,粟十鍾而輜金;山諸侯之國,粟五釜而輜金。”皆因地利之不同,知其所産之多寡,以謀調劑之方者也。夫能合各地方而劑其盈虚,則真爲普天之下所仰賴,而不愧爲天下之主矣。古之所謂王道者如此。

    合各地方以謀相贍,亦自古有之,庚財、乞糶是也;特其事不可常恃,故貿易之事,必繼之而起。《山權數》曰:“湯七年旱,禹五年水。湯以莊山之金、禹以歷山之金鑄幣,而贖民之無??賣子者。”《國蓄》曰:“玉起於禺氏,金起於汝漢,珠起於赤野,東西南北距周七八千里;水絶壤斷,舟車不能通。先王爲其途之遠,其至之難,故託用於其重,以珠玉爲上幣,以黄金爲中幣,以刀布爲下幣。三幣,握之則非有補於煖也,食之則非有補於飽也,先王以守財物,以御民事,而平天下也。”知合各地方以酌盈劑虚,由來舊矣。惜乎乘時御宇之君,莫能行輕重斂散之事,使其權盡操於駔??,而無??賣子者,受人禍或轉烈於天行耳。此則每讀《管子》之書,不禁掩卷而三歏者也。

    六八管子輕重三

    《洪範》八政:一曰食,二曰貨。《漢書·食貨志》曰:“食,謂農殖嘉穀可食之物;貨,謂布帛可衣,及金刀龜貝,所以分財布利,通有無者也。”蓋民以食爲天,在古代必出於自給,而其餘百物,則或仰給於外來,故總稱爲貨,與食對舉也。《管子·輕重》亦然。《揆度》曰:“五穀者,民之司命也;刀幣者,溝洫也。”《國蓄》曰:“五穀食米,民之司命也;黄金刀幣,民之通施也。”《輕重乙》曰:“五穀粟米者,民之司命也;黄金刀布者,民之通貨也。”《國蓄》又曰:“凡五穀者,萬物之主也。穀貴則萬物必賤,穀賤則萬物必貴。兩者爲敵,則不俱平。”《輕重甲》曰:“粟重黄金輕,黄金重而粟輕,兩者不衡立。”《乙》曰:“粟重而萬物輕,粟輕而萬物重,兩者不衡立。”皆是。

    是故當時之貿易,實爲以穀與萬物相易;而泉幣之初興,尤依附於穀粟,故《山國軌》言“幣若干而中用,穀若干而中幣”;又欲令“貲家假幣,皆以穀准幣,直幣而庚之”。《山至數》亦言“以幣准穀而授禄”也。

    斯時民間之爲用,亦錢穀并行。故《國蓄》言“使萬室之都,必有萬鍾之藏,藏繦千萬;使千室之都,必有千鍾之藏,藏繦百萬”,《輕重丁》亦言“凡稱貸之家,出泉三千萬,出粟數千萬鍾”也。布帛之爲用亦甚多,故《輕重甲》言:“君朝令一怒,布帛流越而之天下。”

    穀與萬物,相爲輕重,而時人之見解,則多重穀而輕他物,故《山至數》言:“彼守國者,守穀而已矣。”因欲貯穀於國中,而徠諸侯之穀,其言曰:“彼諸侯之穀十,使吾國穀二十,則諸侯穀歸吾國矣;諸侯穀二十,吾國穀十,則吾國穀歸於諸侯矣。故善爲天下者,謹守重流,而天下不吾洩矣。”《輕重乙》言:“昔者紀氏之國,强本節用者,其五穀豐滿而不能理也,四流而歸於天下,適足爲天下虜。”又言:“滕魯之粟釜百,則使吾國之粟釜千,滕魯之粟,四流而歸我。”《輕重丁》言:“昔者癸度居人之國,必四面望於天下。天下高亦高。天下高,我獨下,必失其國於天下。”凡以戒粟之外流也。《輕重乙》又曰:“桓公曰:皮幹筋角竹箭羽毛齒革不足,爲此有道乎?管子曰:惟曲衡之數爲可耳。桓公曰:行事奈何?管子對曰:請以令爲諸侯之商賈立客舍,一乘者有食,三乘者有芻菽,五乘者有伍養,天下之商賈,歸齊若流水。”可見其視穀粟以外之物,不妨仰給於國外也。《輕重戊》言魯、梁、萊、莒、楚、衡山之事皆寓言,亦皆重粟之理。

    《輕重乙》曰:桓公曰:“吾欲殺正商賈之利,而益農夫之事,爲此有道乎?”管子請重粟之賈,釜三百,“若是,則田野大辟,而農夫勸其事矣。”桓公曰:“重之有道乎?”管子對曰:“請以令與大夫城藏,使卿諸侯藏千鍾,令大夫藏五百鍾,列大夫藏百鍾,富商蓄賈藏五十鍾,内可以爲國委,外可以益農夫之事。”《輕重丁》曰:“桓公曰:糶賤,寡人恐五穀之歸於諸侯。寡人欲爲百姓萬民藏之,爲此有道乎?管子曰:今者夷吾過市,有新成囷京者二家,君請式璧而聘之。桓公曰:諾。行令半歲,萬民聞之,舍其作業而爲囷京以藏菽粟五穀者過半。”此鼂錯貴粟之論所本也。

    當時民間相易,蓋多以穀粟布帛,而泉幣則上之所爲,故上得挾此以御輕重。《國蓄》言“穀賤則以幣予食,布帛賤則以幣予衣,視物之輕重而御之以准”是也。以珠玉爲上幣,以黄金爲中幣,以刀布爲下幣。珠玉金銅,皆非凡民所有,故制幣之權,操之於君。《山國軌》曰:“斂萬物,應之以幣,幣在下,萬物皆在上。”《山至數》曰:“君有山,山有金,以立幣。以幣准穀而授禄,故國穀斯在上。”又曰:“士受貲以幣,大夫受邑以幣,人馬受食以幣,則一國之穀資在上,幣資在下。”皆推行錢幣之策也。

    人君挾幣以御萬物,其所重者仍在穀。故《山至數》言“穀十藏於上,三游於下”;又欲“國穀三分,二分在上”。

    珠玉黄金,皆非平民所能有,而挾之可以御輕重者,以當時之封君,藏粟甚多故也。《山權數》言以寶爲質,而假丁氏之粟即其事。當時商人,所以能交通王侯、力過吏勢者以此。子貢貨殖,所以所至國君,無不與之分庭抗禮也。

    後世之言理財者,每好言藏富於民,而實不得其解。藏富於民之語,昉見《管子》。《管子·山至數》曰:“王者藏於民,霸者藏於大夫,殘國亡家藏於篋。桓公曰:何謂藏於民?請散:棧臺之錢,散諸城陽;鹿臺之布,散諸濟陰。君下令於百姓曰:民富君無與貧,民貧君無與富。故賦無錢布,府無藏財,貲藏於民。歲豐,五穀登,五穀大輕,穀賈去上歲之分,以幣據之。穀爲君,幣爲下。國幣盡在下,幣輕,穀重上分。上歲之二分在下,下歲之二分在上,則二歲者四分在上;則國穀之一分在下,穀三倍重。邦布之籍,終歲十錢。人家受食,十畝加十,是一家十户也。出於國穀筴而藏於幣者也。以國幣之分,復布百姓,四減國穀,三在上,一在下,復筴也。”然則藏富於民,乃謂散幣以聚穀,非謂上於人民之生計,一無所知,徒以寡取爲仁,而聽其自相兼并也。苟一無所知而聽其自相兼并也,則所謂“民知而君愚,下貧而君富”者也。見《山權數》。

    六九管子輕重四

    《管子》輕重之筴,意蓋欲以輕税斂也。當時正税之外,有所取於民,皆謂之籍。故《山至數》言“輕賦税則倉廩虚,肥籍斂則械器不奉”;《輕重甲》:“不籍吾民,何以奉車革?不籍吾民,何以待鄰國?”又言:“皮幹筋角之徵甚重。重籍於民而貴市之。”又言:“弓弩多匡?者,而重籍於民。”《輕重丁》言“寡人多務,欲衡籍富商蓄賈稱貸之家,以利貧萌”也。《國蓄》曰:“租籍者,所以强求也;租税者,所慮而請也。”蓋經常之税,謂之租税;按田而别有所取,謂之租籍。下文又云:“以室廡籍,謂之毁成;以六畜籍,謂之止生;以田畝籍,謂之禁耕;以正人籍,謂之離情;以正户籍,謂之養贏。”《輕重甲》:“桓公曰:寡人欲籍於室屋。管子對曰:不可。是毁成也。欲籍於萬民。管子對曰:不可。是隱情也。欲籍於六畜。管子對曰:不可。是殺生也。欲籍於樹木。管子對曰:不可。是伐生也。”以田畝籍,蓋即所謂租籍。正人正户之正,與直通。《山至數》:“一縣必有一縣中田之筴,一鄉必有一鄉中田之筴,一家必有一家直人之用。”直人即正人,蓋謂中人,故有征役者。《輕重甲》:“民無以與正籍者,與之長假。”不與正籍,蓋不役之人也。以正人籍,口數將有蔽匿,故曰隱情;以正户籍,則重取於有役之家,無役者顧邀寬免,故曰養贏也。或曰:“贏當作羸,謂疲弱者獲免,而正户益困。”義亦可通。〇《輕重乙》:“租税者,君之所宜得;正籍者,君之所强求。”此正字别是一義,與正人正户之正不同。

    以室廡、六畜、田畝、正人、正户籍,蓋謂以是爲民貧富之准而斂之,猶後世以丁貲定户等矣。其政甚苛,故管子欲有國者取贍於物價輕重之間,而減廢此等苛税也。《國蓄》所謂“人君御穀物之秩相勝,而操事於其不平之間,故萬民無籍而國利歸於君”也。又曰:“天子籍於幣,諸侯籍於食。中歲之穀,糶石十錢。大男食四石,月有四十之籍。大女食三石,月有三十之籍。吾子食二石,月有二十之籍。歲凶穀貴,糶石二十錢,則大男有八十之籍,大女有六十之籍,吾子有四十之籍。是人君非發號令收嗇而户籍也。彼人君守其本委謹,而男女諸君吾子,無不服籍者也。”此言穀由官賣,凡食穀者,即不翅人人納税也,蓋租税之取民也顯,則民怨之;官賣穀之取利也隱,則民不覺;所謂見予之形,不見奪之理,此爲政之微權也。

    《地數》曰:“武王立重泉之戍,令曰:民自有百鼓之粟者不行。民舉所最粟以避重泉之戍,而國穀二十倍,巨橋之粟亦二十倍。武王以巨橋之粟二什倍而市繒帛,軍五歲毋籍衣於民;以巨橋之粟二什倍而衡黄金百萬,終身無籍於民。准衡之數也。”此言以官粟市雜物,而免賦斂也。《山國軌》曰:“有莞蒲之壤,有竹箭檀柘之壤,有氾下漸澤之壤,有水潦魚鼈之壤。今四壤之數,君皆善官而守之,則籍於財物,不籍於人。”此言凡共用之物,皆設官治理,則不待賦斂於民也。此所謂不籍而富國也。

    粟爲民之所有,取之雖多,猶可竭蹶以應上之求;非凡民所能自爲者,則不得不求之商賈,而商人因以剥削農人矣。《揆度》曰:“君朝令而夕求具,國之財物,盡在賈人。”是大事也。《國蓄》曰:“今人君籍求於民,令曰十日而具,則財物之賈什去一;令曰八日而具,則財物之賈什去二;令曰五日而具,則財物之賈什去半;朝令而夕具,則財物之賈什去九。先王知其然,故不求於萬民,而籍於號令也。”籍於號令,則所謂操重斂散之權者也。故輕重家言,不過欲奪商賈之利,歸之農夫而已矣,其意實在重農也,故吾疑爲農家言也。

    官買物未嘗不可求之商人,然商人仍取之於平民;而其取之也,必乘其急,而抑其賈;如此,則利盡歸於商賈矣。故寧以穀易他物,使穀有所渫,而其賈亦昂也。《輕重丁》言:“君幣籍而務,則賈人獨操國趣;君穀籍而務,則農人獨操國固。”此之謂也。

    籍字本義,蓋爲凡取民之稱。《孟子》言“助者藉也”,亦即此字。其初所取,蓋僅穀粟,故殷人田税,以此爲名。其後取於民之物日多,乃又以與賦税對舉也。《山至數》言:“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財物,苟合於國器君用者,皆有矩券於上。”可見其取民之苛矣。

    七〇讀商君書

    井田之廢,昔人皆蔽罪於商鞅,此謬也。商君一人,安能盡壞三代之成法?且秦之法,鞅壞之矣,六國之法,壞之者誰乎?此弗思之甚者也。朱子言開爲破壞鏟削之意,而非創置建立之名。又謂阡陌之地,切近民田,必有陰據以自私,而税不入於公上者。是以《秦紀》、《鞅傳》皆云爲“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税平。”蔡澤亦曰:“決裂阡陌,以静生民之業而一其俗。”以見商君之開阡陌,實爲救時之政。善矣。然於六國之井田,何以破壞,不能言也。予謂井田之廢,實由地狹人稠,而田不給於授。何也?人口之增,數十百年則自倍。戰争雖酷,所以奉生者雖觳,皆不足以沮之。此徵諸已事而可知者也。三代建國,近者數百年,遠者千餘歲。邦域之中,安能無地狹人稠之患?《商君書》曰:“地方百里者,山陵處什一,藪澤處什一,溪谷流水處什一,都邑蹊道處什一,惡田處什二,良田處什四,以此食作夫五萬。其山陵,藪澤,溪谷可以給其材。都邑、蹊道足以處其民。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。今秦之地,方千里者五,而穀土不能處二。田數不滿百萬。其藪澤溪谷、名山、大川之材物貨寶,又不盡爲用。此人不稱土也。秦之所與鄰者三晉也。所欲用兵者韓魏也。彼土狹而民衆。其宅參居而并處。其寡萌賈息,民上無通名,下無田宅,而恃奸務末作以處。人之復陰陽澤水者過半。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,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。”《徠民》。當時列國衆寡不均之形可見。人情安土而重遷,《論語》:“小人懷土。”孔曰:“重遷。”寧尺寸墾闢於故鄉,而不肯移殖新地,蓋自古如此。且欲遷移,必有道路之費,室廬之築,口實播種之資,小民亦不足以語此。道遠既不能自達,達焉亦無以爲衛。有土之君,又域民而不欲其去。則惟有鏟削阡陌,填塞溝洫矣。朱子謂井田之制,水陸占地,不得爲田者頗多。商君惜地利之有遺,是以奮然不顧,悉行墾闢。予謂墾闢之舉,不足於食之民,必能自爲之;墾田多則賦税廣,有土之君,亦必利而陰許之。或且倡率之;正不待商君也。特前此非法所許。至商君,乃公許之;且覈其陰據自私者,以入於上耳。孟子謂“暴君污吏,必慢其經界。”夫固出於自利之私,亦或因民欲田宅而不得,坐視其破壞而不能禁也。

    然就一國言之,井田之破壞,庸或出於不得已;而合全局言之,則當日神州,仍以土滿爲患。謂必鏟削阡陌,填塞溝洫,而後耕地可以給足,又不然之論也。古代議論,無不以土滿爲患也。古人患土滿之論甚多,試略舉數事爲徵。《論語》:“子適衛,冉有僕。子曰:庶矣哉!曰:既庶矣,又何加焉?曰:富之。既富矣,又何加焉?曰:教之。”此與子胥論越,“十年生聚,十年教訓”同意。必先有其民,然後治與教有所施。故孟子謂“雞鳴狗吠相聞,達乎四竟,而齊有其民矣,地不改闢矣,民不改聚矣,行仁政而王,莫之能御也。”“葉公問政:子曰:近者説,遠者來。”其答樊遲,謂好禮,好義,好信,則“四方之民,襁負其子而至。”孟子説齊宣王:謂“王發政施仁,則耕者皆欲臧於王之野,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,行旅者皆欲出於王之塗。”《管子》謂“有地牧民者,務在四時,守在倉廪。國多財則遠者來,地闢舉則民留處。”皆以徠民爲急。梁惠王糜爛其民而戰之,然謂“鄰國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民不加多”,大有悵恨之意焉。知寡弱爲列國之公患也。《吕覽》曰:“吴起謂荆王曰:荆所有餘者地也,所不足者民也。今君王以所不足,益所有餘,臣不得而爲也。於是令貴人往實廣虚之地。皆甚苦之。荆王薨,貴人皆來,尸在堂上。貴人相與射吴起。”《貴卒》。吴起之死,與商君同一可哀。微此篇,無以知其見嫉於貴人之故矣。此可見移民之難。此耕地之所以不足,而井田之所以破壞也。非真合中國計之,而田猶不給於授也。

    “寡萌賈息”,孫詒讓謂當作“賓萌貸息”。賓萌即客民,對下民爲土著之民也。《吕覽·高義》:墨子曰:翟度身而衣,量腹而食,比於賓萌。高《注》曰:賓,客也。萌,民也。貸息,謂以泉穀貸與貧民而取息。言韓魏國貧,有餘資貸息者,皆外來之客民;其土著之民,則皆上無通名,下無田宅,而恃奸務末作以處。明客民富而土著貧也。朱師轍曰:“《左氏》:寡我襄公。《注》:寡,弱也。謂小民無地可耕,多事商賈,以求利息。孫校非。”予案此解自以朱説爲直捷。然客民富而土著貧,戰國時確有其事。韓非謂“公家虚而大臣實,正户貧而寄寓富,耕戰之士困,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”是也。《亡征》。商君欲以故秦事敵,而使新民作本。又曰:“今王發明惠,諸侯之士來歸義者,今使復之。三世無知軍事。秦四竟之内,陵阪丘隰,不起十年征者。於律也,足以造作夫百萬。”可見當時待新民之優。故民既乏田宅,又從征戍,此其所以貧歟?觀商君之欲厚待新民,而知徠民之不易矣。此井田所由破壞與?“復陰陽澤水”之復,即《詩》“陶復陶穴”之復。言爲復於山之南北,及澤水之地也。嚴可均疑其有誤,殊疏,朱師轍曰:“處”,斷絶也。復,借爲癁。癁,病也。言民上不能通名於朝,下無田宅,而恃奸務末作,爲人治疾病,相陰陽澤水,猶今醫卜星相之流。治病未聞稱處,巫醫在古國賤業,亦未聞稱末作。相陰陽,觀流泉,乃司空之職,《漢·志》刑法之學,豈得謂之奸務?其曲解甚矣。三晉地狹人稠,至於如此,而《商君書》猶以民之不西爲慮,亦可見徠民之難矣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四卷第四期,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七一買田宅、請田宅

    《史記·廉頗藺相如列傳》:趙括之母上書言括不可使將,曰:始妾事其父時,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,盡以與軍吏士大夫;受命之日,不問家事。今括一旦爲將,王所賜金帛,歸藏於家;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。又《蕭相國世家》曰:黥布反,上自將擊之,數使使問相國何爲。客有説相國曰:上所爲數問君者,畏君傾動關中。今君胡不多買田地、賤貰貸以自汙?相國從其計。上罷布軍歸,民道遮行上書,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。言田宅皆曰買,是田宅已屬私家。又《白起王翦列傳》言:始皇起翦攻荆,自送至灞上,翦行請美田宅園池甚衆。既至關,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。曰請,是田宅猶屬公家也。《趙世家》: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。烈侯曰:夫鄭歌者槍、石二人,吾賜之田,人萬畝。亦見公家有田之多。此等固皆傳者之辭,未必當時實事;然傳者之辭,亦必依附實事,但皆務爲夸侈耳。觀此諸文,可見當時田宅之分屬公私也。

    《荀子·議兵篇》言魏氏之取武卒,“中試則復其户,利其田宅。是數年而衰,而未可奪也。”可見是時,田宅與奪,尚有由公家者。

    七二買道而葬

    《禮記·檀弓》:“季子皋葬其妻,犯人之禾。申詳以告,曰:請庚之。子皋曰:孟氏不以是罪予,朋友不以是棄予,以吾爲邑長於斯也,買道而葬,後難繼也。”舊説以子皋爲倚勢虐民,非也。此事可見井田廢、阡陌開之漸。夫使阡陌完整,營葬者安得犯人之禾?營葬而犯人之禾,蓋以阡陌剗削,喪車不能通行故耳。開阡陌乃違法之事,當時依法整頓,勢蓋已不能行,然猶難公然許爲合法。邑長犯人之禾而庚之,則許爲合法矣。關涉土地之案件,又將如何辦理,故曰後難繼也。“以吾爲邑長於斯也”,乃讀而非句。言以吾爲邑長於斯,買道而葬,後難爲繼,故孟氏不以是罪予,朋友不以是棄予;非謂爲邑長可倚勢虐民也。

    七三古振貸一

    大同之世,人無所謂饥寒也。何也?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;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,力惡其不出於身也,不必爲己。故遭凶荒,舉族困於飢寒者有之矣;滿堂而飲酒,一人鄉隅而飲泣,則未之前聞。至於貨力爲己,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之世,斯不然矣。而人有待於振濟矣。

    然振濟之始,仍是屬之於族。《管子·問》篇:“問國之棄人,何族之子弟也?”“問鄉之貧人,何族之别也?”“問宗子之收昆弟者,以貧從昆弟者幾何家?”《入國》篇九惠之教,孤子不能自生者,屬之其鄉黨知識故人。士民死上事,死戰事者,亦使其知識故人受資於上而祠之。《禮記·檀弓》曰:“未仕者不敢税人,如税人,則以父兄之命。”《注》曰:“不專家財也。”《論語·先進》:“子路問聞斯行諸?子曰:有父兄在,如之何其聞斯行之?”包氏釋以“振窮救乏之事”,蓋以此也。何者?振救人者以其族之財,而族之財則其父兄主之故也。《左氏》言陳氏厚施,凡公子、公孫之無禄者,私分之邑。昭公十年。有邑,斯其族之人皆獲振救矣。此興滅國、繼絶世之所以爲美談也。

    世運愈降,族不必皆有資財;有資財者,亦或爲其長所專有;乃有待振救於族外者。《論語》:“原思爲之宰,與之粟九百,辭。子曰:毋!以與爾鄰里鄉黨乎?”《雍也》。是其事也。斯時能振救人者,仍多有土之君。《説苑·臣術》:晏子對景公曰:“賴君之賜,得以壽三族;及國交游,皆得生焉。”又曰:“以君之賜,臣父之黨,無不乘車者;母之黨無不足於衣食者;妻之黨無凍餒者;國之簡士,待臣而舉火者數百家。”又曰:“以君之賜,澤覆三族,延及交游,以振百姓。”簡士蓋即交游,先及族黨,次及士,次及凡民也。《管子·問》篇:“羣臣有位事官大夫者幾何人?外人來游在大夫之家者幾何人?”“問鄉之良家,其所牧養者,幾何人矣?”亦是物也。

    七四古振貸二

    言振救者,以《管子》九惠之教爲最備。九惠者:“一曰老老,二曰慈幼,三曰恤孤,四曰養疾,五曰合獨,六曰問疾,七曰通窮。八曰振困,九曰接絶。”案《孟子》言:“老而無妻曰鰥,老而無夫曰寡,老而無子曰獨,幼而無父曰孤。此四者,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。”《梁惠王》下。而《管子·揆度》言:“匹夫爲鰥,匹婦爲寡,老而無子者爲獨。子弟師役而死者,父母爲獨。”《輕重己》言:“無妻無子,謂之老鰥;無夫無子,謂之老寡。”則鰥、寡與老鰥、老寡有異。《王制》言孤、獨、矜、寡,皆有常餼,説與《孟子》同,皆僅指老鰥、老寡。合獨之教曰:“凡國都皆有掌媒。丈夫無妻曰鰥,婦人無夫曰寡。取鰥寡而合和之,予田宅而家室之,三年然後事之。”此蓋《周官》媒氏之職。所以處徒鰥寡而未老者,爲《孟子》、《王制》所不及矣。《管子·問篇》曰:“問獨夫、寡婦、孤寡、疾病者,幾何人也?”此孤寡二字,蓋但指孤者言。兼言寡,蓋浹句以圓文也?獨夫、寡婦,蓋偏舉一端以相備。獨夫亦無妻,寡婦亦無子。《王制》又言:“瘖、聾、跛躄、斷者、侏儒,百工各以其器食之。”“八十者一子不從政,九十者其家不從政,廢疾非人不養者,一人不從政。”略與《管子》老老、養疾相當,而慈幼、問疾、通窮、振困、接絶,皆非所及。然非遂無其事也。通窮之教曰:“若有窮夫婦無居處,窮賓客絶糧食,居其鄉黨,以聞者有賞,不以聞者有罰。”此蓋《周官》以肺石達窮民之義。《大司寇》。《孟子》言許行踵門而告滕文公“願受一廛而爲民”,《滕文公》上。即無居處之類。蓋小國之君,躬聽其事,《周官》、《管子》,皆治大國之法,則責諸其長也。孔子絶糧於陳蔡之間,“使子貢至楚,楚昭王興師迎孔子,然後得去。”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。儻亦窮賓客之流乎?九惠之政,振困、接絶而外,皆有專掌其事者在國都。然養孤屬之其鄉黨知識故人,而掌孤數行問之。士人之疾甚者,掌病以告,上身問之。周官鄉師,以歲時巡國及野,而賙萬民之艱阨,以王命施惠。皆小國寡民之遺制也。《左氏》哀公二年,子西言闔廬:“天有菑厲,親巡其孤寡而共其乏困。”吴雖驟强,本實小國,君民易親,儻非虚語邪?

    七五古振貸三

    《管子·問》篇:“問理園圃而食者幾何家?”蓋無田,故恃園圃以爲食也。又曰:“人之開田而耕者幾何家?”蓋田不給授,從事新開。辟草萊、開阡陌,其此曹乎?又曰:“士之身耕者幾何家?”“餘子仕而有田邑,今入者幾何人?士之有田而不使者幾何人?吏惡何事?士之有田而不耕者幾何人?身何事?”此皆有田者,故但課其勤惰。又曰:“君臣有位而未有田者幾何人?”“官承吏之無田餼而徒理事者幾何人?”“外人之來從而未有田宅者幾何家?”蓋當授田而未授者。又問:“國子弟之游於外者幾何人?”蓋無田以授之,故去國而他適也。觀此,知其時之人,能否自給,尚以有田無田爲斷,而其有待於振救者可知矣。

    《管子》又曰:“問國之伏利,其可應人之急者,幾何所也?”此所謂利,即《國語》榮夷公好專利之利,蓋利之在山澤者。名山大澤不以封,故至凶荒札喪之時,猶可應人之急,如五穀不熟而取疏食是也。《左氏》襄公九年,“晉侯歸,謀所以息民。魏絳請施舍。輸積聚以貸。自公以下,苟有積者盡出之。國無滯積,亦無困人。公無禁利,亦無貪民。”蓋以積聚貸,又弛山澤以與民。其所謂利,亦《國語》榮夷公好專利之利也。自封禁之者日多,而民之待振救者亦益衆矣。

    七六古振貸四

    待振救者太衆,雖有仁君,不能給也。“子貢曰: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衆,何如?可謂仁乎?子曰:何事於仁!必也聖乎!堯舜其猶病諸!”《論語·雍也》。蓋謂此也。於是乎有貣貸。貣者當復,則更可以振他人,而受振者衆矣。若更分所新生,以爲利息,但使受者不供自用,而更以之振他人,亦不翅初受振者後更振人,受振者將益多,所生之利亦益博,此自然之妙用也。然貸者安能如此,皆徒欲取諸貣者以自利,而盤剥之事興矣。

    出貸之始,亦爲有土之君。《管子·問》篇:“問貧士之受責於大夫者幾何人?”則是物也。士蓋戰士,故能受責於大夫。又,“問邑之貧人,債而食者幾何家?”則不必盡然矣。此等貣貸,蓋多以粟?故《問》篇又“問人之貸粟米有别券者幾何家”也。《左氏》:文公十六年:宋飢,公子鮑竭其粟而貸之;襄公九年晉侯謀所以息民,魏絳請輸積聚以貸;詳見上條。昭公三年言陳氏厚施,以家量貸,而以公量收之,皆是物也。襄公二十九年,“鄭子展卒,子皮即位。於是鄭飢而未及麥,民病。子皮以子展之命餼國人粟,户一鍾,是以得鄭國之民。故罕氏常掌國政,以爲上卿。宋司城子罕聞之,曰:鄰於善,民之望也。宋亦飢,請於平公,出公粟以貸。使大夫皆貸。司城氏貸而不書,爲大夫之無者貸。宋無飢人。叔向聞之,曰:鄭之罕,宋之樂,其後亡者也。二者其皆得國乎?民之歸也,施而不德,樂氏加焉,其以宋升降乎?”二事并舉,則子皮於鄭人,亦必貸之而非與之也。昭公二十五年,伐季氏。入之。平子登臺而請,弗許。子家子曰:“君其許之。政自之出久矣。隱民多取食焉,爲之徒者衆矣。日入慝作,未可知也。”當時有土之君,以此取媚於國人者蓋多矣。晉文公歸國而“棄責”;《國語·晉語》。馮諼爲孟嘗君收責於薛,“矯命以責賜諸民”;《戰國·齊策》。皆是也。然究不敵爲繭絲者之衆,而欒桓子之“假貸居賄”,亦見《晉語》。乃習爲恒事矣。

    七七古振貸五

    生計益進,則出貸之事,漸自封君移於富民。《管子·國蓄》曰:“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鍾之藏,藏繦千萬;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鍾之藏,藏繦百萬。春以奉耕,夏以奉耘;耒耜、械器、種饟、糧食,畢取贍於君。故大賈蓄家,不得豪奪吾民矣。”藏繦蓋出大賈,藏粟則出蓄家。商賈多資錢幣,遇出舉之利大於興生時,自可舍興生而事出舉。《史記·貨殖列傳》之子錢家,蓋本自商賈出。邴氏賒貸、行賈徧郡國,亦二者兼之也。《周書·文酌》云:“大農假貸。”蓋蓄家之倫。

    大賈蓄家,專以牟利爲事,封君則耽於逸樂,故其勢浸不敵。《管子·輕重丁》:桓公曰:“大夫多并其財而不出,腐朽五穀而不散。”管子“請以令召城陽大夫而請之”。桓公曰:“何哉?”管子對曰:“城陽大夫,嬖寵被絺綌,鵝鶩含餘粖,齊鐘鼓之聲,吹笙箎,同姓不入;伯叔父母,遠近兄弟,皆寒而不得衣,飢而不得食。”此當時有土之君,競於奢侈,雖富厚而轉患不足之情形也,尚安能與大賈蓄家競哉?輕重之義,一言蔽之,則裁抑大賈蓄家而扶翼封君耳。觀其所欲扶抑,而其盛衰强弱可知矣。

    封君之出貸,亦兼用錢粟。《國策》之馮諼,《史記》作馮驩。據《孟嘗君列傳》,馮驩之前,爲之收責者,尚有一魏子。其説曰:“孟嘗君相齊,其舍人魏子爲孟嘗君收邑入,三反而不致一入。孟嘗君問之,對曰:有賢者,竊假與之,以故不致入。孟嘗君怒而退魏子。居數年,人或毁孟嘗君於齊湣王曰:孟嘗君將爲亂。及田甲劫湣王,湣王意疑孟嘗君,孟嘗君乃奔。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,乃上書言孟嘗君不作亂,請以身爲盟,遂自剄宫門以明孟嘗君。”此以粟爲貸。又曰:“孟嘗君時相齊,封萬户於薛。其食客三千人,邑入不足以奉客,使人出錢於薛。歲餘不入,貸錢者多不能與其息,客奉將不給。”“乃進馮驩而請之。”則以錢爲貸者也。此等説自不足信,然當時必有此等事,乃得造作此等説也。

    七八古振貸六

    出舉之初,昔人多視爲不義,乃欲復之於振濟。《管子·輕重丁》曰:“桓公曰:峥丘之戰,民多稱貸,負子息,以給上之急,度上之求。寡人欲復業産,此何以洽?管子對曰:惟繆數爲可耳。桓公曰:諾。”乃“令表稱貸之家,使八使者式璧而聘之”。“稱貸之家皆折其券而削其書,發其積藏,出其財物,以振貧病”。又曰:“桓公曰:寡人多務,令衡籍吾國之富商、蓄賈、稱貸家,以利吾貧萌,農夫不失其本事。反此有道乎?管子對曰:惟反之以號令爲可耳。桓公曰:行事奈何?管子對曰:請使賓胥無馳而南,隰朋馳而北,甯戚馳而東,鮑叔馳而西,視四方受息之氓。四子已報。管子請以令召稱貸之家,君因酌之酒。稱貸之家,決四方子息之數,使無券契之責。”此皆當時之人之所願欲也,然豈可致哉?當時之封君,不徒出舉也,亦或入舉。齊公子商人“驟施於國,而多聚士,盡其家,貸於公、有司以繼之”是也。《左氏》文公十四年。此猶貸於公、有司。《漢書·諸侯王表》言:周衰,“有逃責之臺。”服虔曰:“周赧王負責,無以歸之,主迫責急,乃逃於此臺,後人因以名之。”服説必有所據,此則貣於富民矣。不能强取,而守民間貣貸之法,可見富民權力之長,尚可變其稱貸爲振濟乎?

    赧王借債,不必皆供私用,雖謂爲公侯之濫觴可也。設使周久不亡,富人之權力更長,稱貸是求焉,收税是求焉,富人漸以其意左右政事,而如歐洲所謂憲政者之基立矣。

    七九母財

    本錢之語甚古。《管子·國蓄》:言知者有什倍人之功,愚者有不賡本之事。不賡本,謂母財不復,不能再行生利,俗所爲折本是也。《輕重甲》曰:事再其本,則無賣其子者;事三其本,則衣食足;事四其本,則正籍給;事五其本,則遠近通,死得藏。《揆度》言再其本,民無??者賣其子,三其本,若爲食,四其本,則鄉里給,五其本,則遠近通,然後死得葬矣。説雖微異,其意皆同。

    八〇釋官

    《曲禮》曰:“在官言官,在府言府,在庫言庫,在朝言朝。”《注》曰:“官謂板圖文書之處,府謂寶藏貨賄之處也,庫謂車馬兵甲之處也,朝謂君臣謀政事之處也。”然則官字古義與今不同,今所謂官,皆爲政事所自出,古則政出於朝,官特爲庋藏之處,與府庫同耳。蓋古者政簡,不須分司而理,故可合謀之於朝。後世政治日繁,勢須分職,而特設之機關遂多,各機關必皆有文書,故遂以藏文書之處之名名之也。

    官既爲庋藏文書之處,則處其間者不過府史之流,位高任重者未必居是。《論語》:“冉子退朝。子曰:何晏也?對曰:有政。”《論語·子路》。荀子入秦,“及都邑官府,其百吏肅然。入其國,觀其士大夫,出於其門,入於公門,出於公門,歸於其家”,《荀子·强國》。其證也。然則司政令者不居官,居官者不司政令,故官在古代不尊,所尊者爲爵。《儀禮·士冠禮》曰:“以官爵人,德之殺也。死而謚,今也。古者生無爵,死無謚。”《檀弓》謂士之有誄,自縣賁父始。誄所以作謚,明古者大夫有謚,士無謚。生無爵,則死無謚,明大夫爲爵,士不爲爵也。《王制》曰:“司馬辨論官材,論定然後官之,任官然後爵之,位定然後禄之。”官之者任以事,是爲士,爵之禄之則命爲大夫也。《曲禮》曰:“四十曰强,而仕。”《士冠禮》曰:“古者五十而後爵。”則任事十年,乃得爲大夫矣,所謂“任官然後爵之”也。《檀弓》又曰:“仕而未有禄者,君有饋焉曰獻,使焉曰寡君,違而君薨,弗爲服也。”《王制》云:“士禄以代耕,而此曰未有禄者。”《曲禮》又曰:“無田禄者,不設祭器;有田禄者,先爲祭服。”禄指土田言,故代耕所廩,不爲禄也。《檀弓》:工尹商陽曰:“朝不坐,燕不與,殺三人,亦足以反命矣。”《注》:“朝燕於寢,大夫坐於上,士立於下。”坐於上爲有位,立於下爲無位,必爵爲大夫,然後有田,則所謂位定然後禄之也。古者國小民寡,理一國之政者,亦猶今理一邑之事者耳,勢不得甚尊。至於國大民衆而事繁,則其勢非復如此矣。則凡居官任事者,皆有以殊異於齊民矣。上下之睽,自此始也,故曰德也。

    八一三公、四輔、五官、六官、冢宰

    言古官制者,今文家曰三公、九卿,古文家曰三公、三孤、六卿,而又有四輔、五官之名,孰爲是?曰:皆是也,皆有所據。今文家所謂三公,任職者也。古文家之三公及四輔,天子之親臣也。五官與今文家之三公,同爲任職之臣,或舉其三,或舉其五,各有所象耳。五官加一冢宰,則爲六官矣。

    四輔、三公,見《禮記·文王世子》及《管子·幼官》。幼官不言其名。《文王世子》舉其名曰師、保、疑、丞。師、保者三公之二,疑、丞者四輔之二,《記》錯舉之也。《尚書大傳》曰:“古者天子必有四鄰:前曰疑,後曰丞,左曰輔,右曰弼。”是爲四輔之名。《大戴·保傅》曰:“昔者周成王幼,在襁褓之中,召公爲太保,周公爲太傳,太公爲太師。保,保其身體;傅,傅其德義;師,道之教訓。此三公之職也。於是爲置三少,皆上大夫也。曰少保,少傅、少師,是與太子燕者也。”《賈子·保傅》篇同。與太子燕,《賈子》建、潭本作天子,是也。此即古周禮説之三公、三孤。其三太,即《文王世子》及《管子》之三公也。又曰:“學禮曰:帝入東學,上親而貴仁,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。帝入南學,上齒而貴信,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。帝入西學,上賢而貴德,則聖智在位而功不匱矣。帝入北學,上貴而尊爵,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逾矣。帝入太學,承師問道,退習而端《賈子》作考。於太傅,太傅罰其不則而達其不及,則德智長而理道得矣。”東學者左輔所在,南學者前疑所在,西學者右弼所在,北學者後丞所在,入太學所承之師,則太師也。退習而考於太傅,不言太保者,辭不備。觀下“免於保傅之嚴”,又以二者并言,則可知矣。然則太師與疑、丞、輔、弼,在五學者也。太傅與太保,則左右王於退習之際者也。又曰:“明堂之位曰:篤仁而好學,多聞而道慎,天子疑則問,應而不窮者,謂之道。道者,導天子以道者也,常立於前,是周公也。誠立而敢斷,輔善而相義者,謂之充。充者,充天子之志者也,充,《賈子》作輔。志作意。常立於左,是太公也。潔廉而切直,匡過而諫邪者,謂之弼。弼者,弼天子之過者也,常立於右,是召公也。博聞而彊記,接給而善對者,謂之承。承者,承天子之遺忘者也,常立於後,是史佚也。”此即《書傳》之四輔。疑作道者,有所惑曰疑,釋其惑亦曰疑,所謂“疑之言擬”,《周官·司服注》。正道之義也。輔者輔之爲善,充亦充其善,與弼其過相對,名異而意同也。《管子·君臣》曰:“四正、五官,國之體也。”《説苑·君道》曰:“明君在上,慎於擇士,務於求賢,設四佐以自輔。”四正、四佐,亦即四輔。四輔、三公,皆天子之親臣,故《孝經》曰“天子有争臣七人,雖無道不失其天下”也。《禮記·禮運》曰:“宗祝在廟,三公在朝,三老在學。王前巫而後史,卜、筮、瞽、侑、皆在左右。王中,心無爲也,以守至正。”三公在朝者,司馬、司徒、司空之倫,任職者也。三老在學,師、傅、保之倫也。前巫、後史,卜、筮、瞽、侑,亦即四輔之類。所述蓋王居明堂之禮。古者事簡,無衆官,政皆出於明堂,是時相王者三公、四輔之倫,蓋皆無所統。故古文家猶謂三公無官屬,坐而論道也。

    今文之三公曰司馬、司徒、司空。此亦即五官,特僅舉其三耳。五官之説:《曲禮》曰:“司徒、司馬、司空、司士、司寇,典司五衆。”《左氏》昭公十七年郯子之言曰:“祝鳩氏,司徒也。鴡鳩氏,司馬也。鳲鳩氏,司空也。爽鳩氏,司寇也。鶻鳩氏,司事也。五鳩,鳩民者也。”司事即司士,鳩民即典司五衆之謂也。《春秋繁露·五行相勝》曰:“木者司農也。火者司馬也。土者,君之官也,其相曰司營。金者司徒也。水者司寇也。”司營即司空,司農即司事,農者民事也。《淮南子·天文訓》曰:“何謂五官?東方爲田,南方爲司馬,西方爲理,北方爲司空,中央爲都。”田即司農,理即司寇,都即司徒也。《左氏》昭公二十九年,蔡墨曰:“木正曰句芒,火正曰祝融,金正曰蓐收,水正曰玄冥,土正曰后土。”名雖異,其象五行則同。《周官》及《大戴》之《盛德》篇,特多一冢宰,又以宗伯易司農耳。宗伯典禮,禮於五行爲火,其方在南,以此易東方之農師,實不如《繁露》等説之當。《管子·五行》曰:“黄帝得蚩尤而明於天道,得大常而察於地利,得奢龍而辨於東方,得祝融而辨於南方,得大封而辨於西方,得后土而辨於北方。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,神明至。蚩尤明乎天道,故使爲當時。大常察乎地利,故使爲廩者。奢龍辨乎東方,故使爲土師。祝融辨乎南方,故使爲司徒。大封辨於西方,故使爲司馬。后土辨乎北方,故使爲李。是故春者土師也,夏者司徒也,秋者司馬也,冬者李也。”土師疑即農師,廩者疑即司空。當時蓋主歷象之官,以易《周官》之冢宰,亦各有所取耳。

    漢初因秦置丞相,後用經生説,改爲大司徒,而以太尉爲司馬,御史大夫爲司空,皆稱公,爲相職,因有疑今文義三公外無宰相者。案《王制》言“冢宰齋戒受質”,别於三官。又曰“百官各以其成質於三官”,而三官“以百官之成質於天子”。《論語》曰:“君薨,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。”《憲問》。明百官分屬三官,冢宰則無所不統。三公以外,别有冢宰,較然甚明也。《荀子·序官》,列舉官名,凡十有三:曰宰爵,曰司徒,曰司馬,曰太師,曰司空,曰治田,曰虞師,曰鄉師,曰工師,曰傴巫、跛擊,擊疑當作醫。曰治市,曰司寇,曰冢宰。去冢宰及司馬、司徒、司空凡九官,或謂即九卿。此誠難質言,然數適相合,亦可備一説。此説而確,則冢宰在三公之外,愈明白矣。冢宰始蓋主飲食之官,後遂總統宫内,《禮記·祭統》:“宫宰宿夫人。”注:“宫宰,守宫官也。”此即《周官》天官之職。而爲羣吏之長。《儀禮·特牲饋食禮注》。宫、府之别,後世有之,古則皆君主私人耳,故遂於百官無所不統也。冢宰既總統宫内,兼長羣吏,財用自其所管,古國用與天子私奉養,蓋亦不分,故亦冢宰所制。《王制》:“冢宰制國用。”“季氏富於周公,而求也爲之聚斂而附益之。”《論語·先進》。求,季氏宰也。叔孫穆子寵竪牛,“使爲政。”爲政者,爲之宰也。其後牛絶其飲食以死。《左氏》昭公四年。知宰雖總統宫事,猶侍食飲,故陳子亢謂疾則“當養者莫若妻與宰”也。《檀弓》。天子、諸侯、大夫,後而體制迥殊,其初一耳。觀諸侯、大夫之事,固足以明王室之初矣。《左氏》宋有六卿,又有太宰、少宰;成公十五年。魯羽父請殺桓公,以求太宰;隱公十一年。亦在三卿之外,《論語》有太宰問於子貢,《檀弓》有陳太宰嚭,《韓非》有商太宰。皆《王制·周官》冢宰之職。《荀子·王霸》曰:“論一相以兼率之,使臣下百吏,莫不宿道鄉方而務,是夫人主之職也。”又曰:“能當一人而天下取,失當一人而社稷危。”又曰:“君者,論一相,陳一法,明一指,以兼覆之,兼炤之,以觀其盛者也。”一人一相,皆指冢宰。《君道》又曰:“天子三公,諸侯一相。”非謂天子無相,諸侯無三官,互言之耳。

    問曰:司馬、司徒、司空各主一官,與司寇等均耳,今文家獨取此爲三公,得毋武斷乎?曰:否。三官所職,視他官爲要,固考諸經文而可徵,亦古文家所不違也。《立政》、《梓材》,皆以三官并舉。《酒誥》有圻父、農父、宏父,僞《孔傳》亦以司馬、司徒、司空釋之。僞《孔》古文者流,非今文之與也。《左》昭四年叔孫穆子之葬,季孫“使杜洩舍路。不可,曰:夫子受命於朝而聘於王,王思舊勳而賜之路,復命而致之君,君不敢逆王命而復賜之,使三官書之。吾子爲司徒,實書名。夫子爲司馬,與工正書服。孟孫爲司空以書勳。今死而弗以,是棄君命也。書在公府而弗以,是廢三官也”,尤古文以司徒、司馬、司空爲三卿之鐵證矣。何邵公曰:“古者諸侯有司徒、司空,上卿各一,下卿各二。司馬事省,上下卿各一。”襄公十一年。崔氏謂:“司徒兼冢宰,司馬兼宗伯,司空兼司寇。司徒下小卿二:曰小宰,曰小司徒。司空下小卿二:曰司寇,曰小司空。司馬下小卿一,曰小司馬。”《左》僖二十二年,宋既有大司馬,又有司馬,説或有徵,則司寇等職,未嘗不可攝以三官,或屬之三官也。六卿之名,古無聞焉。惟《甘誓》有“乃召六卿”、“嗟六事之人”之語。鄭注《書傳》曰:“后稷、司徒、秩宗、司馬、作士、共工。”仰即據古周禮爲説,難信。《管子·立政》曰:“將軍大夫以朝。”《墨子·尚同》曰:“擇其國之賢者,置以爲左右將軍、大夫。”以將軍大夫并言,猶以卿大夫連舉。將軍有左右,則《老子》所謂“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”也。《非攻》曰:“昔者晉有六將軍。”晉固有六卿。明六卿爲六將軍,與司馬等官無涉。撰《周官》者誤以六官爲六卿,亦其瀆亂不驗之一驗也。宋六卿之名爲右師、左師、司馬、司徒、司城、司寇,見《左氏》文公七年、十六年、成公十五年、哀公二十年,亦與《周官》不合。

    《異義》之古周禮説,撰僞《古文尚書》者取以入《周官》篇。攻之者或謂其誤據《大戴》、《賈子》,以太子官屬爲天子之官。或又謂鄭注《周官》“鄉老二鄉則公一人”云:“王置六卿,則公有三人也。三公者,内與王論道,中參六官之事,外與六卿之教。”又其注《君奭序》“召公爲保、周公爲師”曰:“此師、保爲《周禮》師氏、保氏大夫之職。”可見鄭不主六卿之上,别有三公三孤。然《異義》所舉古周禮説,確與僞《周官》同。《周官》朝士,“建外朝之法”,“左九棘,孤、卿、大夫位焉”,“面三槐,三公位焉”,亦明謂公、孤在卿之外。公、孤之名,見於他處者,尚有宰夫、司服、典命、巾車、司常、射人、司士、太僕、弁師、小司寇等。《保氏序官疏》引《鄭志》:“趙商問:案成王《周官》:立太師、太傅、太保,兹惟三公。即三公之號,自有師、保之名。成王《周官》,是周公攝政三年事,此周禮是周公攝政六年時,則三公自名師、保,起之在前,何也?鄭答曰:周公左,召公右,兼師保,初時然矣。”趙商所云成王《周官》,蓋即《異義》所謂古周禮説,而亦造僞《古文尚書》者所取材也。

    古人設官,各有所象。《白虎通義》曰:“内爵所以三等何?法三光也。”“商質者主天,夏文者主地,《春秋》變周之文,從殷之質,故立三公、九卿、二十七大夫、八十一元士、二百四十三下士,三三相承以法天。其五官則象五行,所以法地之文也。諸侯之國,三卿、五大夫。三卿法三光,五大夫象五行也。”《洪範》曰:“王省惟歲,卿士惟月,師尹惟日。”卿士謂三公、九卿。師尹惟日者,大夫合元士、下士,凡三百五十一,當朞之日也。此質家法天之明證。周家主地,蓋立五官。故《史記·周本紀》云:古公“作五官有司”。然則《曲禮》等書所言,蓋是周制。鄭顧以爲殷制,偏其反矣。五行之官益一,明乎天道之當時,是爲六官。冢宰兼統百官,不可以一職名也。造《周官》者以冢宰易當時,亦其瀆亂不驗之一驗也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期刊》第四期,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出版

    八二周官五史

    《周官》大史之職:“掌建邦之六典,以逆邦國之治;掌法以逆官府之治;掌則以逆都鄙之治。凡辨法者考焉,不信者刑之。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,以貳六官。正歲年以序事,頒之於官府及都鄙,頒告朔於邦國。此即《月令》之類,備載一年中當行之事,及其行之之時。大祭祀,戒及宿之日,與羣執事讀禮書而協事。祭之日,執書以次位常。辨事者考焉,不信者誅之。大會同朝覲,以書協禮事。及將幣之日,執書以詔王。大師,抱天時,與大師同車。大遷國,抱法以前。大喪,執法以涖勸防。凡喪事考焉。小喪,賜謚。凡射事,飾中,舍算,執其禮事。”具見其爲禮與法之府。而小史、内史、外史、御史之職,其爲大史之僚屬,又極易見也。如此,其典籍安得不多?其員額安得不廣?其先但爲四輔之一,居明堂中侍王者,其後安得不出居於外耶?

    外史:“掌書外令。掌達書名於四方。若以書使於四方,則書其令。”此亦内史書王命之類。蓋時愈晚,事愈繁,分職愈詳。故其初記言專於右史者,後又析爲内外也。疏家既引《周官》以證《禮記》,而偏舉内史,似非。

    記事之史,體極簡嚴;記言之史,則體較恢廓;求諸《周官》,亦可喻其故焉。史官主知天道,故馮相、保章,皆屬大史。馮相氏:“掌十有二歲、十有二月、十有二辰、十日、二十有八星之位;辨其序事,以會天位。”蓋司天道之常。保章氏:“掌天星,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,以觀天下之遷,辨其吉凶。”則司天道之變。常事不書,變事不可不記。執簡之始,蓋專記日食星隕等事。此本不待煩言,其後記人事者亦遂沿其體,此其所以簡嚴。古重言辭,書諸簡牘蓋其變。既重言辭,則其所書者,亦必如其口語;雖有潤飾,所異固無多也。此其體之所以日益恢廓也。

    記言之史,體既恢廓,其後凡叙述詳盡者皆沿之。以其初本以記言辭;又古簡牘用少,傳者或不資記録,而以口耳相授受也,則仍謂之語。《禮記·樂記》:孔子謂賓牟賈曰:“且女獨未聞牧野之語乎?”此記武王之事者稱語也。《史記》本紀、列傳,在他篇中述及多稱語。《秦本紀》述商鞅説孝公變法曰:“其事在《商君》語中。”《孝文紀》述大臣誅諸吕,謀召立代王曰:“事在《吕后》語中。”《禮書》述鼂錯事曰:“事在《袁盎》語中。”《陸賈傳》述其使尉佗事曰:“事在《南越》語中。”皆是。〇《朱建傳》:漢已誅布,聞平原君諫不與謀,得不誅。曰:“語在《黥布》語中。”而布傳無其事;蓋古人著書,多直録舊文,不加點定。史公所據朱建黥布兩傳,非出一家,故其文如是也。〇《始皇本紀》述趙高與二世、李斯陰謀殺扶蘇、蒙恬曰:“語具《李斯傳》中。”疑後人所改,亦或當時已有稱傳者,不始太史公。《蕭相國世家》述吕后用何計謀誅淮陰侯曰:“語在《淮陰》事中。”《留侯世家》述良解鴻門之危曰:“語在《項羽》事中。”事語二字,疑後人所互易。可知紀傳等爲後人所立新名,其初皆稱語。然則《論語》者,孔子及其門弟子之言行之依類纂輯者;《國語》則賢士大夫之言行,分國纂輯者耳。故吾謂《國語》實《尚書》之支流餘裔也。不惟《國語》,《晏子春秋》及《管子》之《大中小匡》諸篇,凡記賢士大夫之言行者,皆《國語》類也。亦不惟《論語》,諸子書中,有記大師巨子之言行者,皆《論語》類也。

    記録之意在傳其人之言行者,謂之語。《易》所謂“多識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”者也。若以其事有關家國之大而記之,則謂之故。故之始,蓋主典禮,其後則記行事者亦羼雜焉。《左氏》定公十年,齊侯將享公,孔子謂梁丘據曰:“齊魯之故,吾子何不聞焉?事既成矣,而又享之,是勤執事也。且犧象不出門,嘉樂不野合;享而既具,是棄禮也;若其不具,用秕稗也。用秕稗君辱,棄禮名惡。子盍圖之?”此即朝覲會同之禮,《周官》大史所掌。不曰禮而曰故者,禮據成憲言,故據成事言也。《史記·儒林傳》載公孫弘之言曰:“治禮次治掌故,以文學禮義爲官,遷留滯。”徐廣曰:“一云次治禮學掌故。”未知孰是。然禮與故爲文學大宗可見。襄公二十六年,聲子通使於晉,還,如楚,令尹子木與之語,問晉故焉。聲子歷舉楚材晉用之事以對。公扈子知叔術之事,而《公羊》謂其習乎邾婁之故。昭公三十一年。此則行事有關家國之得失者矣。《左氏》昭公元年,叔向出,行人揮送之。叔向問鄭故焉,且問子皙。知國家之行事若典章,賢士大夫之言行,并爲時人所重也。

    史主記載,言、事皆然,故亦通謂之志。《周官》小史:“掌邦國之志。”鄭司農云:“《春秋傳》所謂《周志》,《國語》所謂《鄭書》之屬。”案《周志》見《左氏》文公二年。狼瞫引其辭曰:“勇則害上,不登於明堂。”《鄭書》亦見《左氏》襄公三十年。子産引其辭曰:“安定國家,必大焉先。”皆《尚書》類也。外史:“掌四方之志。”《注》云:“若魯之《春秋》,晉之《乘》,楚之《檮杌》。”則記事之史矣。案小史所掌,蓋縣内諸侯之史;外史所掌,則外諸侯之史也。外史又掌三皇五帝之書,則異代之史也。《注》云:“楚靈王所謂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。”未知信否。然《禮記·禮運》:孔子曰:“大道之行也,與三代之英,丘未之逮也,而有志焉。”《注》曰:“志,謂識,古文。”説自不誤。何則?三代之英,指禹、湯、文、武、成王、周公,皆確有其人;大道之行,亦當如此;皆讀前人之記識而知之也。《莊子》:“《春秋》經世,先王之志。”《天下》。志亦當作記識解。此《春秋》不必鑿指記事之史。蓋志亦史籍通稱,猶漢人言史記也。記、志一語。古稱志,漢人稱史記,特辭有單複耳。漢人亦但言記,則志之異文也。

    《史記·六國表》曰:“秦既得意,燒天下《詩書》,諸侯史記尤甚。《詩書》所以復見者,多藏人家;而史記獨藏周室,以故滅。”此周室二字,當苞凡諸侯之國言;乃古人言語,以偏概全之例,非謂衰周能徧藏各國之史,其餘諸國則獨有其本國之史也。戎夫習於遂事,倚相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,皆當時良史熟於古記之證。

    《周官》誦訓:“掌道方志,以詔觀事。”《注》曰:“説四方所識久遠之事,以告王觀博古所識。若魯有大庭氏之庫,殽之二陵。”訓方氏:“誦四方之傳道。”《注》曰:“傳道,世世所傳説往古之事也。爲王誦之,若今論聖德堯舜之道矣。”此亦古史也。又曰:“正歲,則布而訓四方,而觀新物。”此所布者,即其爲王所誦,訓方氏蓋身歷四方而布之,因以觀新物也。《禮記·郊特牲》曰:“大羅氏,天子之掌鳥獸者也,諸侯貢屬焉。羅氏致鹿與女,而詔客告也,以戒諸侯曰:好田好女者亡其國。”此即誦傳道訓四方之事,特非躬往巡歷耳。所觀新物,亦必反告於王。假令筆之於書,則又當時之外國史也。小行人之職:“若國札喪,則令賻補之;若國凶荒,則令賙委之;若國師役,則令槁禬之;若國有福事,則令慶賀之;若國有禍烖,則令哀弔之;凡此五物者,治其事故,及其萬民之利害爲一書,其禮俗政事教治刑禁之逆順爲一書,其悖逆暴亂作慝猶犯令者爲一書,其札喪凶荒戹貧爲一書,其康樂和親安平爲一書。凡此物者,每國辨異之,以反命於王,以周知天下之故。”亦訓方民觀新物之意也。

    小史之職:“奠繫世,辨昭穆。若有事,則詔王之忌諱。”鄭司農云:“繫、世,謂帝繫、世本之屬是也。小史主定之,瞽矇諷誦之,先王死日爲忌,名爲諱。”瞽矇之職云:“諷誦詩,世奠繫。”杜子春云,“世奠繫,謂帝繫、諸侯卿大夫世本之屬是也。小史主次序先王之世,昭穆之繫,述其德行;瞽矇主誦詩,并誦世繫,以戒勸人君也。故《國語》曰:教之世,爲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,以休懼其動。”康成謂“諷誦詩。主謂廞作柩謚時也。諷誦王治功之詩以爲謚,世之而定其繫,謂書於世本也。”案如子春及後鄭意,瞽矇所誦,即小史所定,則小史不徒譜其世次而已,必兼述其行事,其説當有所據。何則?繫、世雖經秦火而亡,其體例必相沿勿失。《隋志》家譜、家傳,分爲二門,蓋伊古相沿之例。譜以記世次,傳以詳言行。竊疑《大戴記》之《帝繫姓》,乃古繫、世之遺,《五帝德》則瞽矇所諷誦者也。如康成意,瞽矇所諷誦,初非受諸史官,然讀誄爲大史之職;卿大夫之喪,小史亦賜謚讀誄;則天子諸侯大夫之行事,史官固未嘗不記識之矣。

    誄者,累也,累列其生時之事也。《禮記·檀弓》:“公叔文子卒。其子戌請謚於君。君曰:昔者衛國凶飢,夫子爲粥與國之餓者,是不亦惠乎?昔者衛國有難,夫子以其死衛寡人,不亦貞乎?夫子聽衛國之政,脩其班制,以與四鄰交,衛國之社稷不辱,不亦文乎?故謂夫子貞惠文子。”此累列生平行事之式。《祭統》載衛孔悝之鼎銘曰:“六月丁亥,公假於大廟。公曰:叔舅。乃祖莊叔,左右成公。成公乃命莊叔,隨難於漢陽,即宫於宗周,奔走無射。啓右獻公。獻公乃命成叔,纂乃祖服。乃考文叔,興舊耆欲,作率慶士,躬恤衛國。其勤公家,夙夜不解。民咸曰休哉。公曰:叔舅,予女銘,若纂乃考服。悝拜稽首曰:對揚以辟之。”其累列先代之美,亦與誄之用意同,故《荀子》曰:“銘累繫世,敬傳其名。”《禮論》。繫、世以記統緒,銘、累以詳德善功烈勳勞,此家譜、家傳分編并重之所由來也。

    《楚語》載申叔時之言曰:“教之《春秋》,而爲之聳善而抑惡焉,以戒勸其心;教之世,而爲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,以休懼其動;教之《詩》,而爲之導廣顯德,以耀明其志;教之《禮》,使知上下之則;教之《樂》,以疏其穢而鎮其浮;教之令,使訪物官;教之語,使明其德,而知先王之務,用明德於民也;教之故志,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;教之訓典,使知族類,行比義焉。”詳味其辭,則《春秋》重褒善貶惡,世主記君主賢愚,語主傳先世行事,志主記列國興亡。戎夫告武王者志也;孔子詔賓牟賈者語也;其所筆削者《春秋》。《書·無逸》載周公戒成王,備舉殷周列王,所謂教之世者歟?《史記》之本紀、世家、世表、年表,蓋合繫、世及《春秋》而成;而閒傅之以語;傳則本於語及銘誄之屬者也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三卷第八期,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八三毁譽褒貶

    史之權在於褒貶,褒貶即毁譽也。然毁譽之權,實惟風氣淳樸之世,爲能有之。《孝經》曰:“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毁傷,孝之始也;立身行道,揚名於後世,以顯父母,孝之終也。”《祭義》曰:“亨孰羶薌,嘗而薦之,非孝也,養也。君子之所謂孝也者,國人稱願然曰:幸哉,有子如此,所謂孝也已。衆之本教曰孝,其行曰養。養可能也,敬爲難。敬可能也,安爲難。安可能也,卒爲難。父母既没,慎行其身,不遺父母惡名,可謂能終矣。”《内則》曰:“父母雖没,將爲善,思遺父母令名,必果;將爲不善,思遺父母羞辱,必不果。”其重名也如此,此良史之所以有權也。

    臧孫紇之出也,其人曰:其盟我乎?臧孫曰:無辭。將盟臧氏,季孫召外史掌惡臣而問盟首焉。對曰:盟東門氏也,曰:毋或如東門遂,不聽公命,殺適立庶。盟叔孫氏也,曰:毋或如叔孫僑如,欲廢國常,蕩覆公室。季孫曰:臧孫之罪,皆不及此。孟椒曰:盍以其犯門斬關?季孫用之。乃盟臧氏曰:毋或如臧孫紇,干國之紀,犯門斬關。臧孫聞之,曰:國有人焉。誰居?其孟椒乎!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三年。一盟誓之辭,其不能妄施如此,知輿論之有權,而史官之不敢曲筆,其故亦可思矣。

    則有欲顯其名於史策者,石尚是也。《穀梁》定公十四年。有身爲不義,殁世猶以爲恥,而欲掩之者,寧惠子是也。《左氏》襄公二十年。有恥其先人之惡者,司馬華孫是也。《左氏》文公十五年。魯莊公之如齊觀社也,曹劌諫曰:“君舉必書;書而不法,後嗣何觀?”《左氏》莊公二十三年。齊桓公之欲聽子華也,管仲諫曰:“諸侯之會,其德刑禮義,無國不記。記姦之位,君盟替矣;作而不記,非盛德也。”《左氏》僖公七年。蓋人君之可以名動又如此,此良史之所以有權也。

    然曰作而不記,則當春秋之時,已有掩其實而不書者矣。又有曲筆以亂其實者:《魯春秋》去夫人之姓曰吴,其死曰孟子卒是也。《禮記·坊記》。守死不渝,其人有幾!薰隧之盟,公孫黑與焉,使大史書其名,且曰七子,《左氏》昭公元年。則知史之可以威劫矣。此董狐、《左氏》宣公二年。南史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五年。所由見重於世與?《左氏》文公十八年,襄仲殺惠伯。杜《注》曰:“惠伯死不書者,史畏襄仲,不敢書殺惠伯。”未知有據與,抑以意言之也?

    毁譽雖有懲勸之功,然亦有弊。何者?奇節懿行,惟有人倫之鑒者,爲能知之。若中庸之人,則其所知者,中庸之行而已,是可以貌爲也,是可以襲取也,於是非之無舉,刺之無刺,同流合污之鄉原出焉。古者國小,人民寡,又皆重去其鄉,所謂國人,則今一邑之人耳;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安所逃之?毁譽所加,利害榮辱隨其後,此其懲勸之所以有功。然而嶔奇磊落之士,爲流俗之所不容者,亦不知其凡幾矣。鮑焦之無從容而死,安知其不以是與?

    曾子所謂“國人稱願然曰幸哉有子如此”者,其人則騎款段馬之鄉里善人耳。夫以曾子之至大至剛,易簀之際,猶浩然欲行其心之所安,豈屑爲違道要譽之舉?然而儒生之制行,雖有其真,而不能禁巧僞者之不託其跡。鄉里之士,能知中行之德乎?抑將舍狂狷而取鄉原也?世惟中庸之人,不知有異己之美;亦惟中庸之人,必欲毁異己者使與己同。率一世而惟巧僞之崇,此嶔奇磊落之士所由激而爲矯枉之舉也。魏晉間士之毁棄禮法,殆於有激而然與?以是時鄉原之力方大也。然而其所奬飾者,則可知矣。不然,魏武曷爲求負俗之士哉?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三卷第八期,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八四守藏室之史

    《史記·老子列傳》曰:“周守藏室之史也。”又《張丞相列傳》:“秦時爲御史,主柱下方書。”《索隱》曰:“周、秦皆有柱下史,謂御史也。所掌及侍立,恒在殿柱之下,故老聃爲周柱下史,今蒼在秦代,亦居斯職。”案《漢書·百官公卿表》:御史大夫有兩丞:一曰中丞,在殿中蘭臺,掌圖籍祕書。張蒼所居,蓋即此職。《王莽傳》:居攝元年,置柱下五史,秩如御史。聽政事,侍旁,記疏言行。此蓋柱下名官之始。張蒼雖主柱下方書,官未必以柱下名,故《史記》但稱爲御史也。御史職甚親近,老子若居是官,可謂得時則駕,不必隱而著書矣。守藏室之史,當别是一官,不當附會爲柱下史也。

    方書,《漢書注》引如淳曰“方,版也,謂事在版上者”,正圖籍祕書之類。又列或説曰:“主四方文書也。”似近望文生義,而師古是之。《史記索隱》引姚氏亦云:“下云明習天下圖書計籍,主郡上計,則方爲四方文書者是也。”恐未必然。《周官》:凡四方之事書,内史讀之。亦不屬御史。

    《漢書·功臣侯表》:山都貞侯王恬啓,漢五年,爲郎中柱下令。師古曰:“柱下令,今主柱下書史也。”此亦無主書明文,似皆據莽制附會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僖公二十四年:“晉侯之竪頭須,守藏者也。其出也,竊藏以逃,盡用以求納之。”老子爲之史之守藏室,蓋亦如是,乃藏財賄之地也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三卷第六期,一九三五年出版

    八五左右史

    《玉藻》:“動則左史書之,言則右史書之。”《注》:“其書,《春秋》、《尚書》其存者。”《疏》:“《春秋》是動作之事,故以《春秋》當左史所書。左陽,陽主動,故記動。《尚書》記言語之事,故以《尚書》當右史所書。右是陰,陰主静故也。《周禮》有五史:有内史、外史、大史、小史、御史。無左史、右史之名者,熊氏云:按《周禮》大史之職云:大師,抱天時,與太師同車;又襄二十五年《傳》曰:大史書曰:崔杼弑其君;是大史記動作之事,在君左廂記事,則大史爲左史也。按《周禮》内史,掌王之八枋。其職云: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,則策命之。僖二十八年《左傳》曰。王命内史叔興父,策命晉侯爲侯伯。是皆言誥之事。是内史所掌,在君之右,故爲右史。是以《酒誥》云:矧大史友内史友。鄭《注》:大史内史,掌記言記行,是内史記言,大史記行也。此論正法。若其有闕,則得交相攝代。故《洛誥》史佚命周公伯禽。服虔《注》文十五年《傳》云:史佚,周成王大史。襄三十年,鄭使大史命伯石爲卿。皆大史主爵命,以内史闕故也。以此言之,若大史有闕,則内史亦攝之。按《覲禮》賜諸公奉篋服,大史是右者,彼亦宣行王命,故居右也。此論正法。若《春秋》之時,則特置左右史官。故襄十四年左史謂魏莊子,昭十二年楚左史倚相。《藝文志》及《六藝論》云:右史記事,左史記言。與此正反,於傳記不合,其義非也。”《左氏序疏》亦曰:“左是陽道,陽氣施生,故令之記動;右是陰道,陰氣安静,故使之記言。《藝文志》稱左史記言,右史記動,誤耳。”《後漢書·荀淑傳》:孫悦,奏所著《申鑒》曰:“古者天子諸侯有事,必告於廟。朝有二史,左史記言,右史記事。事爲《春秋》,言爲《尚書》。”與《藝文志》同。案《周書·史記》:“維正月,王在成周。昧爽,召三公左史戎夫曰:今夕朕寤,遂事驚予。乃取遂事之要戒,俾戎夫主之,朔望以聞。”下文歷述皮氏、華氏等所以亡,蓋皆《春秋》之記。此左史記動,《春秋》爲其書之徵。《禮記·祭統》:“古者明君,爵有德而禄有功,必賜爵禄於大廟,示不敢專也。故祭之日,一獻,君降,立於阼階之南,南鄉。所命者北面。史由君右,執策命之。再拜稽首受書以歸,而舍奠於其廟。”此右史記言,《尚書》爲其書之徵也。史官之職,原出明堂,蓋朝夕侍王。其後典籍日多,主其事者,出外别爲一官,是爲大史氏。其居中者,則别之曰内史。然亦多不别者。蓋屬官之所爲,皆得統於其長;且列國容有不别者也。《疏》以爲“相攝代”,恐非。

    曷言乎史官之職,原出明堂也?案《禮運》曰:“宗祝在廟,三公在朝,三老在學。王前巫而後史;卜筮瞽侑,皆在左右。王中心無爲也,以守至正。”此所述者,蓋王居明堂之禮。《大戴記·保傅》曰:“明堂之位曰:篤仁而好學,多聞而道慎,天子疑則問,應而不窮者,謂之道。道者,導天子以道者也,常立於前,是周公也。誠立而敢斷,輔善而相義者,謂之充。充者,充天子之志者也,常立於左,是太公也。潔廉而切直,匡過而諫邪者,謂之弼。弼者,弼天子之過者也,常立於右,是召公也。博聞而强記,接給而善對者,謂之承。承者,承天子之遺忘者也,常立於後,是史佚也。”承即所謂後史。合前後左右言之,則所謂四輔也,《内則》養老有惇史,養老亦明堂中事。皆史官原出明堂之證。

    曷言乎典籍日多,掌其事者遂别居於外也?史官爲典籍之府,見於古書者甚多。《左氏》昭公二年,韓宣子適魯,“觀書於大史氏”,此大史蓋以官爲氏者。襄公二十三年,“將盟臧氏,季孫召外史掌惡臣而問盟首焉。”外史,《左氏序疏》謂以其居於外而名之,固近於鑿。然亦必不在殿内。昭公十五年,王謂籍談曰:“昔而高祖孫伯黶,司晉之典籍,以爲大政,故曰籍氏。及辛有之二子董之,晉於是乎有董史。女,司典之後也,何故忘之?”蓋典籍之司,成爲專職久矣。此終古、向摯、屠黍之流,所以能載圖法以出亡;見《吕氏春秋·先識覽》。屠黍事亦見《説苑·權謀》,作屠餘。而王子朝之敗,亦奉周之典籍以奔楚也。《左氏》昭公二十六年。《周官》大史,“大遷國,抱法以前。”所謂法者,蓋所該甚廣,鄭《注》偏舉司空營國之法以當之,固矣!

    《左氏序疏》曰:“《周禮》諸史,雖皆掌書,仍不知所記《春秋》,定是何史。蓋天子則内史主之,外史佐之。諸侯蓋亦不異。但春秋之時,不能依禮。諸侯史官,多有廢闕。或不置内史,其策命之事,多是大史,則大史主之,小史佐之。劉炫以爲《尚書》周公封康叔,戒之《酒誥》。其《經》曰:大史友,内史友。如彼言之,似諸侯有大史内史矣。但徧檢記傳,諸侯無内史之文。何則?《周禮》内史職曰: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,則策命之。僖二十八年《傳》。説襄王使内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爲侯伯,是天子命臣,内史掌之。襄三十年《傳》,稱鄭使大史命伯石爲卿,是諸侯命臣,大史掌之。諸侯大史,當天子内史之職,以諸侯兼官,無内史故也。鄭公孫黑强與薰隧之盟,使大史書其名;齊大史書崔杼弑其君;晉大史書趙盾弑其君;是知諸侯大史主記事也。南史聞大史盡死,執簡以往,明南史是佐大史者,當是小史也。若然,襄二十三年《傳》,稱季孫召外史掌惡臣,言外史,則似有内史矣。必言諸侯無内史者,閔二年《傳》,稱史華龍滑與禮孔曰:我大史也;文十八年《傳》,稱魯有大史克;哀十四年《傳》,稱齊有大史子餘;諸國皆言大史,安得有内史也?季孫召外史者,蓋史官身居在外,季孫從内召之,故曰外史。猶史居在南,謂之南史耳。南史、外史,非官名也。”案《酒誥》已有内史之名,知大史内史,分立甚早。其徧檢記傳,諸侯無内史之名者,以屬官所爲,皆可統於其長。齊大史既死,南史執簡以往,則知掌史職者非一家;昭十五年《疏》引《世本》云:“黶生司空頡,頡生南里叔子,子生叔正官伯,伯生司徒公,公生曲沃正少襄,襄生司功大伯,伯生候季子,子生籍游,游生談,談生秦。”以其官名觀之,自頡以下,蓋無復司典籍者,而辛有之後董之。蓋世官之制漸替,主一事者,多非一氏矣。辛有,見僖二十二年。杜《注》云:“董狐其後。”董狐見宣二年,上距平王東遷百六十餘年矣,則辛有之二子世其官亦百有餘年。季氏專召外史之掌惡臣,則知一家之中,尚有分曹治事者;典籍繁而故事衆,勢固不得不然也。《王制》曰:“大史典禮,執簡記,奉諱惡。”以《周官》之文稽之,奉諱惡當屬小史,而《王制》并屬諸大史,亦以屬官所爲,統於其長也。華龍、禮孔之自稱,諸侯命臣之稱大史,蓋亦如此。正不必鑿言諸侯兼官無内史也。又《左氏》所載公孫黑等事,正大史執簡記之證,云不知《春秋》定自何史,亦似非。

    《左序疏》又曰:“《藝文志》云:古之王者,世有史官,君舉必書,所以慎言行,昭法戒。左史記言,右史記事,事爲《春秋》,言爲《尚書》,帝王靡不同之。《禮記·玉藻》云:動則左史書之,言則右史書之。雖左右所記,二文相反,要此二者皆言左史右史。《周禮》無左右之名,得稱左右者,直是時君之意,處之左右,則史掌之事,因爲立名。故《傳》有左史倚相,掌記左事,謂之左史;左右非史官之名也。”案《周官》六國時書,不能以説古制。疏家附會,殊不足信。倚相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,蓋其所主,實與戎夫相類,正見其一脈相承也。

    言爲《尚書》,事爲《春秋》,班、鄭説同。《玉藻疏》云:“《春秋》雖有言,因動而言,其言少也。《尚書》雖有動,因言而稱動,亦動爲少也。”案《春秋》文體,見於《公羊》莊公七年及《禮記·坊記》者,皆與今《春秋》同。蓋孔子脩《春秋》,雖别有其義,而其文字體裁,一仍舊貫,所謂其文則史也。《四庫書目提要》云:“晉史之書趙盾,齊史之書崔杼及寧殖,所謂載在諸侯之籍者,其文體皆與經合。”可爲因仍舊貫之證。又云:“墨子稱《周春秋》載杜伯,《燕春秋》載莊子儀,《宋春秋》載??觀辜,《齊春秋》載王里、國中里,覈其文體,皆與《傳》合。”則非《春秋》文體之朔,蓋其初必如今之《春秋》者,乃謂之《春秋》;其後則凡記事之書,皆以《春秋》名之耳。《左氏》本非《春秋》之傳。《史記·十二諸侯年表》,稱爲《左氏春秋》。吕不韋之書,多記前人行事,國家典故;今所謂《晏子春秋》者,專記晏子言行,亦皆以《春秋》名,正以此也。然則《春秋》之朔,似不容兼有記言之文。《疏》云“因動而言”,似未審諦。至謂《尚書》因言稱動,而動爲少,説自不誤。蓋記事之史,體至簡嚴,而記言者不容不略著其事,以明其言之所由發,亦自古已然也。

    《曲禮》曰:“天子建天官,先六大:曰大宰、大宗、大史、大祝、大士、大卜,典司六典。”大宰等官,必不容略無僚屬,大史何獨不然。此亦諸史當屬大史,而古書所述大史之職,不必皆其所躬親之一證也。

    原刊《光華大學半月刊》第三卷第七期,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出版

    八六夫人選老大夫爲傅

    《公羊》襄公三十年,“宋災,伯姬存焉。有司復曰:火至矣,請出。伯姬曰:不可。吾聞之也,婦人夜出,不見傅、母不下堂。傅至矣,母未至也,逮乎火而死。”《注》:“禮:后夫人必有傅、母,所以輔正其行,衛其身也。選老大夫爲傅,選老大夫妻爲母。”《詩·南山疏》云:“《内則》云:女子十年不出,傅姆教之執麻枲,治絲繭,則傅是姆類,亦當以婦人老者爲之矣。何休云:選老大夫爲傅,大夫妻爲姆,以男子爲傅,書傳未有云焉。且大夫之妻,當自處家,無由從女而嫁,使夫人動則待之。何休之言,非禮意也。”案今《内則》但云“女子十年不出,姆教婉娩聽從,執麻枲,治絲繭”,無傅字。《詩疏》之云,未知何據。《曾子問》:孔子曰:“古者男子,外有傅,内有慈母。”所謂慈母者,《内則》言人君養子之禮曰:“異爲孺子室於宫中。擇於諸母與可者,必求其寬裕慈惠,温良恭敬,慎而寡言者,使爲子師;其次爲慈母;其次爲保母;皆居子室。”此與大師、大傅、大保相當。師、保皆内外名同,傅獨變言慈者,《郊特牲》:“夫也者,夫也;夫也者,以知帥人者也。”《注》:“夫或爲傅。”則傅之義屬於丈夫,不可以名婦人,故變傅言慈也。《内則》言“十年出就外傅”,意謂傅在外,非謂内又有傅也。然則以婦人爲傅,則書傳未有云焉爾。《詩疏》誤記《記》文,因生曲説,不亦繆乎?

    《穀梁》説伯姬之事曰:“伯姬之舍失火。左右曰:夫人少避火乎?伯姬曰:婦人之義,傅母不在,宵不下堂。左右又曰:夫人少避火乎?伯姬曰:婦人之義,保母不在,宵不下堂。遂逮乎火而死。”《列女·貞順傳》曰:“左右曰:夫人少避火。伯姬曰:婦人之義,保、傅不俱,夜不下堂,待保、傅來也。保母至矣,傅母未至也。左右又曰:夫人少避火。伯姬曰:婦人之義,傅母不至,夜不下堂。遂逮於火而死。”并以傅爲婦人。足徵《穀梁》之晚出。《漢書·外戚恩澤侯表》:扶平侯王崇,爲傅婢所毒薨。《王商傳》:耿定上書,言商與父傅通。師古曰:“傅,謂傅婢也。”蓋漢時始有以傅稱婢者。乃稱男子之爲傅者曰傅父,以與之相對。《張騫傳》言烏孫昆莫有傅父是也。《武帝本紀》:建元三年,“濟川王明坐殺太傅、中傅,廢遷防陵。”應劭曰:“中傅,宦者也。”亦不必非傅婢矣。然貴婦人仍有男子爲之侍從。審食其、周信爲吕后舍人是也。皆見《漢書·高惠高后文功臣表》。《東方朔傳》:昭平君醉殺主傅。《注》引如淳曰:“禮有傅姆。説者又曰:傅者,老大夫也。漢使中行説傅翁主也。”又説引漢事以證古義,足見其事之未絶。《公羊》僖公十年云:“卓子者,驪姬之子也,荀息傅焉。”又云:“申生者,里克傅之。”成公十五年云:“叔仲惠伯,傅子赤者也。”《文王世子》云:“立大傅、少傅以養之。大傅在前,少傅在後。入則有保,出則有師。”然則師不共處於燕息之時,保不相隨於動作之際,惟傅則出入常偕。故其禍福之相關,亦最切也。

    《内則》云:“國君世子生,卜士之妻,大夫之妾,使食子。”此即《公羊》昭公三十一年所謂“君幼,大夫之妾,士之妻,以子入養”者,所謂食母也。《内則》云:“大夫之子有食母,士之妻自養其子。”蓋國君世子,食母之外,又有師、慈、保三母,大夫之子,徒有食母,士則并食母而無之,等級分明。然則君夫人有傅、保,亦固其所。《葛覃》之詩曰:“言告師氏。”則后夫人亦有師也。伯姬不待師者,師道之教訓,非附隨之保其身體者,故動不待之也。夫人出必與傅、母俱,而傅以男子爲之,亦猶后世貴家女出,兼有男女僕從耳,其無足怪。

    古周禮説,以大師、大傅、大保爲三公,坐而論道。此乃誤竊《考工記》“坐而論道,謂之王公”之文。其實彼言王者謂天子,公者謂諸侯,皆非謂人臣也。三大、三少,據《大戴記·保傅》,則東宫官耳。故《記》言“太子既冠成人”,則“免於保傅之嚴”也。然《大戴記》言天子亦有三公者,幼而師焉、傅焉、保焉,及長,猶以舊恩而不去側,夫固事理所可有。抑三大、三少,實侍從之臣,不應太子有之,而天子無之也。然則夫人之有師、傅、保,亦不足怪也。《大戴記》曰:三大,“三公之職也。”三少,“皆上大夫也。”則選老大夫爲傅,選老大夫妻爲母,於法正合。而曰男子不可爲傅,古之媵,不亦兼有臣妾歟?又曰大夫妻當自處家,然則國君世子之三母,皆無家之婦人歟?

    食母即乳母,見《内則》及《禮經·喪服》鄭《注》。又《士昏禮注》曰:“姆,婦人年五十無子,出而不復嫁,能以婦道教人者,若今時乳母矣。”其實此正何君所謂老大夫妻,乃師保之倫,非食母也。《内則》曰:“食子者三年而出。”蓋其職徒在食之,故子能食食則去,非如三母,日輔正其行而衛其身也。褚先生補《滑稽列傳》曰:武帝少時,東武侯母常養帝。帝壯時,號之曰大乳母。曰養則非徒食之,然亦號曰乳母,蓋人君養子之禮久廢,雖太子亦徒有食母也。無怪鄭玄之不辨三慈矣。

    《禮經·喪服齊衰章》:“慈母如母。”“《傳》曰:慈母者何也?《傳》曰:妾之無子者,妾子之無母者,父命妾曰:女以爲子。命子曰:女以爲母。若是則生養之終其身,如母,死則喪之三年,如母,貴父之命也。”《注》曰:“此主謂大夫、士之妾,妾子之無母,父命爲母子者。”《小功章》:“君子子爲庶母慈己者。”“《傳》曰:君子子者,貴人之子也。爲庶母何以小功也?以慈己加也。”《注》引《内則》三母及大夫之子有食母。又曰:“其可者賤於諸母,謂傅、姆之屬也。其不慈己,則緦可矣。不言師、保,慈母居中,服之可知也。”《曾子問》:“子游問曰:喪慈母如母,禮與?孔子曰:非禮也。古者男子外有傅,内有慈母,君命所使教子也,何服之有?昔者魯昭公少喪其母,有慈母良。及其死也,公弗忍也,欲喪之。有司以聞曰:古之禮,慈母無服。今也君爲之服,是逆古之禮而亂國法也。若終行之,則有司將書之以遺後世,無乃不可乎?公曰:古者天子練冠以燕居。公弗忍也,遂練冠以喪慈母。喪慈母,自魯昭公始也。”《注》謂:“禮所云者,乃大夫以下父所使妾養妾子。”“子游意以爲國君亦當然。”孔子“言無服,此指謂國君之子也”。魯有司曰古之禮慈母無服,“據國君也。”《南史·儒林·司馬筠傳》載梁武帝之説,謂子游所問,是師、保之慈,非三年、小功之慈,“鄭玄不辨三慈,混爲訓釋”,“後人致謬,實此之由”,其説是也。《曾子問》此節,自“何服之有”以上,爲孔子之言。“昔者魯昭公”以下,别爲一事,而記者類記之。《疏》謂孔子引昭公之事以答子游者,誤也。昭公與孔子同時,喪慈母果始昭公,子游無緣不知其非禮而有待於問。子游之問,蓋自爲當時有喪師、保之慈者而發。昭公所喪,自爲三年、小功之慈。鄭《注》以昭公三十乃喪齊歸,謂此非昭公,王肅《家語》遂億改爲孝公,作僞伎倆,真堪發噱。古人著述,輕事重言,記者之辭,誠未必不誤,然《左氏》妄取《國語》,以爲編年,又安見所言之必可信邪?梁武帝謂“三母義同師、保,師、保無服,故此慈亦無服。又此三母,非謂擇取兄弟之母。若是兄弟之母,先有子者,則是長妾,長妾之禮,實有殊加,何容次妾生子,退成保母?又多兄弟之人,於義或可,若始生之子,便應三母俱闕邪?”其言殊爲允當。亦足見何君選於老大夫、老大夫妻之説之確也。《喪服小記》曰:“爲慈母後者,爲庶母可也,爲庶祖母可也。”此亦喪服三年之慈。擇及庶祖母,則其年之長可知。蓋古於教養之責,必付諸老成者,内外皆然也。亦選於老大夫、老大夫妻之一旁證也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説宋伯姬事曰:“宋伯姬卒,待姆也。君子謂宋共姬女而不婦。女待人,婦義事者也。”亦可見女子之傅、母,即男子保、傅之倫。女待人,婦義事,猶言成人則免於保、傅之嚴耳。《列女·母儀·魯季敬姜傳》曰:“仲尼曰:女知莫如婦,男知莫如夫。”亦此義。

    《左氏》哀公二十三年,“宋景曹卒。季康子使冉有弔,且送葬。曰:以肥之得備彌甥也,有不腆先人之産馬,使求薦諸夫人之宰,其可以稱旌繁乎?”此夫人之宰,亦必男子爲之。

    原刊《文哲》創刊號,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出版

    八七以夷隸守王門

    《周官》師氏,“凡國之貴游子弟學焉。”《注》曰:“游,無官司者。”蓋古使年長者任政,年少者執兵也。師氏之職,“凡祭祀、賓客、會同、喪紀、軍旅,王舉則從。聽治亦如之。使其屬帥四夷之隸,各以其兵、服守王之門外,且蹕。朝在野外,則守内列。”此實王最切近之護兵,而以四夷之隸充之者,古同族人不甚肯相殘,夷隸則於吾族之人無所愛,且除豢養之者無所依,故肯爲之致死。執其兵,服其服,已足震懾本族人矣。此暴君之所以喜用之歟,可以覘世變矣!

    漢司隸校尉,《漢書·百官公卿表》曰“周官”。此後來之説,武帝時《周官》未行,未必有取焉也。然亦必有所承,疑以徒隸壓伏良人,春秋、戰國時,各國多有此習。

    八八車服

    《坊記》曰:“君不與同姓同車,與異姓同車不同服。”《韓非子·外儲説右下》亦云。案《左氏》定公五年曰:“(楚昭)王之在隨也,子西爲王輿服,以保路,國於脾洩。聞王所在,而後從王。”此車服不可混淆之一證也。此習蓋原於行軍校獵之際。師之耳目,在於旗鼓,車服等亦猶之旗鼓也。乾時之戰,“秦子、梁子以公旗辟於下道,是以皆止。”莊公九年。熒澤之戰,“衛侯不去其旗,是以甚敗。”閔公二年。邲之戰,“王見右廣,將從之乘。屈蕩户之,曰:君以此始,亦必以終。”宣公十二年。鄢陵之戰,“郤至三遇楚子之卒,見楚子必下,免胄而趨風。楚子使工尹襄問之以弓,曰:方事之殷也,有韎韋之跗注,君子也。識見不穀而趨,無乃傷乎?”成公十六年。郤至見客,免胄承命。案哀公十六年,楚白公之亂,“葉公亦至,及北門。或遇之,曰:君胡不胄?國人望君,如望慈父母焉。盜賊之矢若傷君,是絶民望也。若之何不胄?乃胄而進。又遇一人曰:君胡胄?國人望君,如望歲焉。日日以幾,若見君面,是得艾也。民知不死,其亦夫有奮心,猶將旌君以徇於國;而又掩面以絶民望,不亦甚乎?乃免胄而進。”胄者面不可見,此亦軍行時惟以車服等爲别之故也。旌君以徇於國,與鄭莊伐許,潁考叔取蝥弧以先登意同,見隱公十一年。皆是物也。古一姓之興,必易服色,殊徽號,亦以此。

    八九篡立者諸侯既與之會則不復討

    《左氏》宣公元年:“會於平州,以定公位。”杜《注》云:“篡立者,諸侯既與之會,則不得復討。臣子殺之,與弑君同。故公與齊會而位定。”成公十六年:“曹人請於晉曰:自我先君宣公即世,國人曰:若之何憂猶未弭,而又討我寡君?以亡曹國社稷之鎮公子,是大泯曹也。先君無乃有罪乎?若有罪,則君列諸會矣。君惟不遺德刑,以伯諸侯,豈獨遺諸敝邑?敢私布之。”《注》云:“諸侯雖有篡弑之罪,侯伯已與之會,則不復討。前年會於戚,曹伯在列,盟畢乃執之;故曹人以爲無罪。”《疏》云:“春秋之世,王政不行,賞罰之柄,不在天子。弑君取國,爲罪雖大,若已列於諸侯會者,則不復討也。其有臣子殺之,即與弑君無異,未必禮法當然,要其時俗如是。”見隱四年衛人殺州吁於濮。一似當時列國之間,有共認之法者,其實不然也。襄仲之殺惡及視而立宣公,本得請於齊而後爲之。齊大且近,故魯人不能討。至晉之於曹,則身爲伯主,列諸會而又討之,近於狐埋狐搰,故曹人以爲言。若會曹者爲他國,未必能引爲口實也。衛州吁欲求寵於諸侯,以和其民,使請伐鄭於宋。杜《注》亦云:“諸篡立者,諸侯既與之會,則不復討,故欲求此寵。”然是役也,宋既以欲除公子馮而許之矣。陳、蔡方睦於衛,故有宋公、陳侯、蔡人、衛人伐鄭之舉。“秋,諸侯復伐鄭。宋公使來乞師,公辭之。羽父請以師會之,公弗許,固請而行。”則是時近衛之國,既皆附和之矣。使求寵於諸侯而果可以定其位如魯宣公者,州吁其將遂成。而《左氏》又云:“州吁未能和其民,厚問定君於石子,石子曰:王覲爲可。曰:何以得覲?曰:陳桓公方有寵於王,陳、衛方睦,若朝陳使請,必可得也。厚從州吁如陳。石碏使告於陳曰:衛國褊小,老夫耄矣,無能爲也。此二人者,實弑寡君,敢即圖之。陳人執之,而請涖於衛。”二人遂皆見殺。然則以號稱方睦、摟之以伐鄭之國,旋即從其大夫之請而討之,所謂與之會則不復討者安在?《左氏》又載衆仲之言曰:“夫州吁,阻兵而安忍。弑其君而虐用其民,不務令德,而欲以亂成。”則所謂求寵於諸侯者,特欲藉與國之衆多,以立威於國内耳。阻兵者負實力,求寵者炫虚聲,所謂以和其民者,乃正欲免國内之討,而豈所懼於諸侯也?故杜氏之説,不徒非《春秋》之義,古代列國之禮法;抑并非當時之俗,《左氏》之意也。

    石碏謂“王覲爲可”,而石厚問“何以得覲”,似篡弑之徒,得他國之承認頗難者。然昭公二十年:“齊侯使公孫青聘於衛。既出,聞衛亂,使請所聘。公曰:猶在竟内,則衛君也。乃將事焉。”則失國之君,爲諸侯所不認;而篡國者爲其所認,亦極易事耳。要之篡弑之徒,除非國中之臣子力能討之,或國外之諸侯力能征之,否則晏然竊據其位者多矣。諸侯既不能討之,豈能終不與之交涉?所謂列於會而後定,一若列國間有公法存焉者,固子虚烏有之談也。

    九〇釋“興滅國,繼絶世”

    興滅國,繼絶世,此古貴族相扶持相救恤之道也。古之人有行之者:子越椒之亡也,箴尹克黄使於齊,歸復命,而自拘於司敗。楚莊王曰:“子文無後,何以勸善?使復其所,改命曰生。”《左氏》宣公四年。其後平王殺鬥成,然滅養氏之族,亦使鬥辛居鄖。《左氏》昭公十四年。衛人討寧氏之黨,石惡出奔晉,衛人立其從子圃以守石氏之祀,《左氏》曰禮也。《左氏》襄公二十八年。此皆行諸國内者也。其行諸國外者:楚莊王縣陳,以申叔時之言而復之。《左氏》宣公十一年。其後靈王滅陳、蔡,又遷許、胡、沈、道、房、申,平王即位,亦皆復之。《左氏》昭公十三年。王又使然丹誘殺戎蠻子嘉,遂取蠻氏,既而復立其子。昭公十六年。晉之滅偪陽,亦使周内史選其族嗣,納諸霍人。襄公十年。雖魯僖公猶能伐邾取須句而反其君,僖公二十二年。而齊桓公存三亡國,以屬諸侯,《左氏》僖公十九年。宋司馬子魚之言。不必論矣。《樂記》:孔子告賓牟賈稱牧野之語曰:“武王克殷反商,未及下車,而封黄帝之後於薊,封帝堯之後於祝,帝舜之後於陳;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後於杞,投殷之後於宋。”古之人之所稱美者,固專在於是。《管子·霸言》:“夫明王之爲天下正理也,按强助弱,圉暴止貪,存亡定危,繼絶世。此天下之所載也,諸侯之所與也,百姓之所利也,是故天下王之。”蓋治人者,不能食力,恒藉庶民輸租税以養之。亡國敗家,則生無以爲養,而祭祀不能備禮,故子文泣言“鬼猶求食,若敖氏之鬼,不其餒而!”《左氏》宣公四年。紀季以酅入於齊,請復五廟以存姑姊妹。《公羊》莊公三年。而臧武仲之以防求爲後於魯,曰:“紇之罪不及不祀”也。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三年。夫興滅國,繼絶世,非甚難之事也。雖强暴之國,猶有能行之者。《史記·秦本紀》:莊襄王元年,“東周君與諸侯謀秦,秦使相國吕不韋誅之,盡入其國。秦不絶其祀,以陽人地賜周君,奉其祭祀。”周在是時,久夷於列國矣,無所謂共主也。孟子曰:“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,其失天下也以不仁。”是時周雖尚存,特列國之一耳,久不能號令天下,即不能謂之王矣。古之所謂國者,與後世不同。後世所謂國,乃一國之民共食息生長之地,古者則君若貴戚,據其土,奴其民,强其出租税以奉己者爾。亡國敗家,在衣租食税者,則流離失所,人民固無與也。故以今所謂愛國主義繩古人,乃大繆也。今世所謂國家之興亡者,乃民族之興亡耳。然古者夷蠻戎狄其於中國風俗之異,猶未若今世古民族相去之遠也。故古雖言攘夷狄亦不甚激。然則視滅國爲不義者,亦謂奪人之土地人民,使其生無以爲養,而祭祀亦不能備禮耳。若秦之於周,齊之於紀,其於貴族相扶持相救恤之道,未有虧也。然而其事有難言者,蓋奪人之國、滅人之家,真由伐罪弔民者少,其實皆利其土地人民耳。既利其土地人民,而仍以封其族嗣,或以與吾有功之人,《左氏》襄公十年:“晉荀偃、士匄請伐偪陽,而封宋向戌焉。逼陽既滅,以與向戌。向戌辭曰:君若猶辱鎮撫宋國,而以偪陽光啓寡君,羣臣安矣,其何貺如之?若專賜臣,是臣興諸侯以自封也,其何罪大焉?敢以死請。乃予宋公。”蓋君臣之間,亦不能無争奪矣。争城争地者何利焉?故興滅繼絶之事,雖若史不絶書,實則其事殊罕,是以傳爲美談。而其所興所繼者,亦終不可以久也,此封建之所由廢也。

    次於興滅繼絶而爲貴族間相扶持相救恤之義者,則爲不臣寓公。《禮記·郊特牲》曰:“諸侯不臣寓公,故古者寓公不繼世。”《公羊》桓公七年:“夏,穀伯綏來朝,鄧侯吾離來朝,皆何以名?失地之君也。其稱侯朝何?貴者無後,待之以初也。”《穀梁》義同。何君云:“穀鄧本與魯同,貴爲諸侯;今失爵亡土,來朝託寄也,義不可卑;故明當待之如初,所謂故舊不遺,則民不偷。無後者,施於所奔國也。獨妻得配夫,衣食於公家,子孫當受田而耕故云爾。”春秋之時,弑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,不可勝數。欲一一錫之土田,勢不可得,故禄之,尊禮之止於其身也。然而并此亦有不可得者,宋昭公之將見殺也,蕩意諸曰:“盍適諸侯。”公曰:“且既爲人君,而又爲人臣,不如死。”《左氏》文公十六年。楚靈王之辱於乾溪也,右尹子革曰:“若亡於諸侯,以聽大國之圖君也。”王曰:“大福不再,只取辱焉。”昭公十三年。則當時諸侯能以寓公之禮待失地之君者,蓋少矣。甚至有不能存其身,如魯之於子糾者,《穀梁》莊公二十九年:“九月,齊人取子糾,殺之。外不言取,言取,病内也。取,易辭也,猶曰取其子糾而殺之云爾。十室之邑,可以逃難;百室之邑,可以隱死;以千乘之魯,而不能存子糾,以公爲病矣。”成吉思汗之逃泰赤兀也,隱於……被鸇毆叢草猶能覆之。此貴族之所以日夷爲皂隸也。

    《孟子》:“萬章曰:士之不託諸侯,何也?孟子曰:不敢也。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,禮也;士之託於諸侯,非禮也。萬章曰:君饋之粟,則受之乎?曰:受之。受之,何義也?曰:君之於氓也,固周之。曰:周之則受,賜之則不受,何也?曰:不敢也。曰:敢問其不敢,何也?曰?抱關擊柝者,皆有常職以食於上;無常職而賜於上者,以爲不恭也。”《萬章下》。又,“陳子曰:古之君子,何如則仕?孟子曰:所就三,所去三。迎之致敬以有禮,言將行其言也,則就之;禮貌未衰,言弗行也,則去之。其次,雖未行其言也,迎之致敬以有禮,則就之;禮貌衰,則去之。其下,朝不食,夕不食,飢餓不能出門户,君聞之曰:吾大者不能行其道,又不能從其言也,使飢餓於我土地,吾恥之。周之,亦可受也,免死而已矣。”《告子下》。觀此知窮而可以寄食於人者,惟諸侯大夫爲然,士則非任事無以得食,故曰:興滅繼絶,不臣寓公,皆古者貴族相扶持相救恤之道也。古貴族失守封土,亦有託於大夫者。如子鮮託於木門是也,見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七年。

    古之所謂亡國者與後世異。後世所謂亡國,指喪其主權言之;古則專指有國之君能否奉其祭祀,故苟有片土焉以畀之,則雖盡喪其主權,自古人言之,猶可謂之不亡也。《尚書大傳》曰:“古者諸侯始受封,則有寀地,百里諸侯以三十里,七十里諸侯以二十里,五十里諸侯以十五里。其後子孫雖有罪黜,其寀地不黜,使其子孫賢者守之,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,此之謂興滅國繼絶世。”蓋自君國子民之義言之,周至於盡入其國,秦亦既蕩焉無存矣。然自奉其祭祀之義言之,則有陽人一邑,猶不可謂之滅亡,故曰秦之所爲,於興滅國繼絶世之義無虧也。許、胡、沈、道、房、申在楚靈王時,其地已盡爲楚所奪,然不曰亡而曰遷,以其祭祀未絶,故平王之復之,亦曰復而不曰封也。不寧惟是,昭公十八年,“楚左尹王子勝言於楚子曰:許於鄭,仇敵也,而居楚地,以不禮於鄭。晉鄭方睦,鄭若伐許,而晉助之,楚喪地矣。君盍遷許?冬,楚子使王子勝遷許於析實白羽”。然則許雖復國,仍居楚地,其去靈王時亦一間耳。哀公元年:“楚子、陳侯、隨侯、許男圍蔡。”杜預《左氏注》曰:“定六年鄭滅許,此復見者,蓋楚封之。”案此亦或如秦之於周,滅其國,仍賜之以寀地,不必其爲復封也。

    人臣出亡,亦有受封於他國者:如吴掩余、燭庸奔楚,楚子大封而定其徙是也。《左氏》昭公三十年。然其能得此於異國者,蓋視亡國之君爲尤寡。

    晉人之滅虞也,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,而脩虞祀,且歸其職貢於王。《左氏》僖公五年。此則徒徼福於鬼神,免天子之誅責,而失興滅繼絶之義矣。

    九一古者君臣之義上

    古者君臣之義,蓋嘗數變矣。其初也,君之於其臣,猶賃庸而使之也。《禮記·表記》曰:“子言之:事君先資其言,拜自獻其身,以成其信。是故君有責於其臣,臣有死於其言。故其受禄不誣,其受罪益寡。”又曰:“子曰:事君大言入則望大利,小言入則望小利,故君子不以小言受大禄,不以大言受小禄。”《燕義》曰:“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於國,君必報之以爵禄。”皆斤斤於功勞酬賞之間。而《少儀》曰:“事君者,量而後入,不入而後量。凡乞假於人,爲人從事者亦然。”更明以賃庸之道言之。蓋所謂臣者,其初皆拔自賤族,王者不臣妻之父母,始封之君不臣諸父昆弟,天子不純臣諸侯,諸侯不臣寓公,可見君權未張之時,所臣者實皆賤族。族人不敢以其戚戚君,已爲後起之事矣。原不過乞假從事之流。其後關係日深,恩意周浹,一如家人;而君之與臣,又或意氣相得,乃以父子、朋友之道,推而行之。至此,則賃庸之意稍變矣,然猶私而非公。又其後,君與臣,同以社稷爲重,臣非復其君之私昵;君之畜臣,亦不以使令奔走,圖己身之便安爲事,君與臣,乃成爲一國之公僕。事雖未必能如此,而義理則如此。而君臣之義,迥非其故矣。

    古者羣道未備,人與人之關係,限於親族之中;其出於親族之外者,乃亦以是推之。北族好畜義兒,而遼、金與中國和親,不曰兄弟,則曰伯叔父,其故即由於此。臣之始,服役於君之家;其事君,當如子之事父,此理之自然者也。臣之受令於君,既猶乞假,自必斤斤於酬賞;然又有不敢私有其財之義,即由以父子之道推之。《坊記》:“父母在,不敢有其身,不敢私其財也。故天子四海之内,無客禮,莫敢爲主焉。故君適其臣,升自阼階,即位於堂,示民不敢有其室也。”亦見《郊特牲》。《燕義》曰:“君席阼階之上,居主位也。”兩兩比況,最爲明白。《内則》曰:“子婦無私貨,無私畜,無私器,不敢私假,不敢私與。婦或賜之飲食、衣服、布帛、佩帨、茝蘭,則受而獻諸舅姑。舅姑受之則喜,如新受賜。若反賜之,則辭,不得命,如更受賜,藏以待之。婦若有私親兄弟,將與之,則必復請其故賜,而後與之。”《儀禮·聘禮》:“君使宰賜使者幣。”鄭《注》即援是以爲言,其説是也。《曲禮下》曰:“大夫私行,出疆必請,反必有獻。”又曰:“士私行,出疆必請,反必告。”《疏》曰:“出與大夫同,還與大夫異,士德劣,故不必有獻。”此言殊含糊。《曲禮》又曰:“士有獻於國君,他日,君問之曰:安取彼?再拜稽首而後對。”《疏》曰:“須問者,士卑德薄,嫌其無有也。”此即不必有獻之故。蓋即“婦或賜之,獻諸舅姑”之義。“定公從季孫假馬,孔子曰:君之於臣,有取無假。”《公羊》定公八年《解詁》。蓋即子婦無私畜之義。《左氏》成公十七年:卻至曰:“受君之禄,是以聚黨;有黨而争命,罪孰大焉?”襄公二十六年:“孫林父以戚如晉。”《左氏》譏之曰:“臣之禄,君實有之。義則進,否則奉身而退。專禄以周旋,戮也。”《論語·憲問》:“子曰:臧武仲以防求爲後於魯,雖曰不要君,吾不信也。”皆自此義推之也,然而賃庸之本志荒矣。

    朋友之間,所惡者,無信也。而君與臣之間,亦最貴信,即由以朋友之道推之也。荀息之對晉獻公曰:“使死者反生,生者不愧乎其言,則可謂信矣。”《公羊》美其不食言。《左氏》亦曰:“君子曰:《詩》所謂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;斯言之玷,不可爲也,荀息有焉。”僖公九年、十年。解揚之對楚莊王也,曰:“君能制命爲義,臣能承命爲信,信載義而行之爲利。義無二信,信無二命,受命以出,有死無霣,又可賂乎?臣之許君,以成命也;死而成命,臣之禄也。寡君有信臣,下臣獲考,死又何求?”《左氏》宣公十五年。皆所謂以死其言者也。荀息、解揚之於其君!亦猶羊角哀、左伯桃之於其友,劉孝標《廣絶交論注》引《烈士傳》。而程嬰、公孫杵臼,則二者兼之者也。《史記·趙世家》。朋友之間,意氣固有厚薄,君臣之間亦然,豫讓國士衆人之論是也。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。“工尹商陽與陳棄疾追吴師,及之,斃一人。又及,又斃二人。止其御曰:朝不坐,燕不與,殺三人,亦足以反命矣。”《禮記·檀弓下》。亦豫讓之志也。

    人之秉彝,無時而或泯者也。戰勝之族,初克戰敗之族,蓋亦嘗視之如土苴矣。觀夏后氏用貢法,最可見之。其後彼此之關係稍深,戰勝之族之天良,亦稍以發見,則君與民之利害稍相同,馴至民所恃以生之社稷,君亦與爲存亡焉。《曲禮》曰:“國君去其國,止之曰:奈何去社稷也?大夫曰:奈何去宗廟也?士曰:奈何去墳墓也?”又曰:“國君死社稷,大夫死衆,士死制。”《禮運》亦曰:“國有患,君死社稷謂之義,大夫死宗廟謂之變。”《公羊》曰:“國滅,君死之,正也。”襄公六年。又莊公十三年《解詁》曰:“諸侯死國不死邑。”蓋二者久合爲一體矣。人臣至此,亦不復以君之私暱自居。齊莊公之見弑也,晏子曰:“君民者,豈以陵民?社稷是奉。臣君者,豈爲其口實?社稷是養。故君爲社稷死則死之,爲社稷亡則亡之;若爲己死而爲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?”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五年。“衛獻公出奔,反於衛,及郊,將班邑於從者而後入。柳莊曰:如皆守社稷,則孰執羈靮而從?如皆從,則孰守社稷?君反其國而有私也,毋乃不可乎?弗果班。”《檀弓下》。《左氏》僖公二十八年:寧武子監衛人,亦曰:“不有居者,誰守社稷;不有行者,誰扞牧圉。”“衛有太史曰柳莊,寢疾,公曰:若疾革,雖當祭必告。公再拜稽首請於尸曰:有臣柳莊也者,非寡人之臣,社稷之臣也。聞之死,請往。不釋服而往,遂以禭之。”《檀弓下》。皆其言之最明白者也。孟子曰:“有安社稷臣者,以安社稷爲説者也。”《盡心上》。《少儀》曰:“爲人臣下者,有諫而無訕,有亡而無疾,頌而無讇,諫而無驕,怠則張而相之,廢則埽而更之,謂之社稷之役。”與夫便嬖使令,固不可同年而語矣。

    《説文·臤部》:“硻,堅也。从又,臣聲。”此與堅,實即一字。《石部》:“硻,餘堅也。从石,堅省聲。”亦即从臣聲也。磬,古文作硜,段懋堂曰:“《論語》曰:鄙哉硜硜乎。又云:硻硻然小人哉。其字皆當作硻。”案亦可作臤也。此可見臣字之初,有小與堅之義。小者,臣之始,本不過便嬖使令之流;堅則當守信之謂也。磬與硜,初爲一字,後乃分别,以磬爲樂器之名,硜狀其聲,觀《樂記》“石聲磬”,《史記·樂書》作硜,可見。

    臣道始於賃庸,至後世,其遺跡仍有可見者。孟子曰:“仕非爲貧也,而有時乎爲貧。”又曰:“辭尊居卑,辭富居貧,惡乎宜乎?抱關擊柝。”又曰:“抱關擊柝者,皆有常職以食於上,無常職而食於上者,以爲不恭也。”萬章曰:“君饋之粟則受之乎?”曰:“受之。”“受之何義也?”曰:“君之於氓也,固周之。”以上皆見《萬章下》。陳子曰:“古之君子,何如則仕?”孟子曰:“所就三,所去三。迎之致敬以有禮,言將行其言也,則就之;禮貌未衰,言弗行也,則去之。其次,雖未行其言也,迎之致敬以有禮,則就之;禮貌衰,則去之。其下,朝不食,夕不食,飢餓不能出門户。君聞之,曰:吾大者不能行其道,又不能從其言也,使飢餓於我土地,吾恥之。周之,亦可受也,免死而已矣。”《告子下》。皆以君當畜臣,臣不可無事而食爲言。彭更曰:“士無事而食,不可也。”《滕文公下》。公孫丑曰:“詩曰:不素餐兮,君子之不耕而食,何也?”王子墊問曰:“士何事?”《盡心上》。亦皆以無事而食爲疑者,猶夫《表記》、《燕義》、《少儀》諸篇之言也。

    九二古者君臣之義下

    臣能守信,善矣;然徒知守信,而不論其事之是非,則亦不足爲訓。里克之將殺奚齊也,謂荀息曰:“君殺正而立不正,廢長而立幼,如之何?”荀息無以對也。徒曰:“君嘗訊臣矣,臣對曰:使死者反生,生者不愧乎其言,則可謂信矣。”《公羊》僖公十年。即徒知守信,而不問其義不義者也。《左氏》僖公九年:荀息曰:“吾與先君言矣,不可以貳。能欲復言,而愛身乎?”使荀息當日,毅然守正,而不從其君之逆命,晉國豈比數世亂哉?乃若里克,亦徒以嘗爲申生傅,而爲之報仇而已,非能知居正之義也。《左氏》:僖公九年:荀息曰:“人之欲善,誰不如我?我欲無貳,而能謂人已乎?”可見荀息、里克正是一流人物。人人各徇其私,則忠信也而愈亂。“此非禮之禮,非義之義”,大人所以弗爲也。《孟子·離婁下》。《左氏》宣公二年:晉靈公使鉏麑賊趙宣子,“晨往,寢門辟矣。盛服將朝,尚早,坐而假寐。麑退,歎而言曰:不忘恭敬,民之主也。賊民之主,不忠;棄君之命,不信;有一於此,不如死也。觸槐而死。”此亦小忠小信,所謂“非禮之禮,非義之義”者也。《檀弓下》:“齊大飢,黔敖爲食於路,以待餓者而食之。有餓者蒙袂輯屢,貿貿然來。黔敖左奉食,右執飲,曰:嗟來食。揚其目而視之,曰:予惟不食嗟來之食,以至於斯也。從而謝焉,終不食而死。曾子聞之曰:微與?其嗟也可去,其謝也可食。”聖賢之處生死之間,自與一節之士不同矣。故曰:“可以死,可以無死,死傷勇。”

    晉惠公之卒也,“懷公命無從亡人。狐突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,弗召。冬懷公執狐突,曰:子來則免。對曰:子之能仕,父教之忠,古之制也。策名委質,貳乃辟也。今臣之子,名在重耳,有年數矣;若又召之,教之貳也。父教子貳,何以事君?”《左氏》僖公二十三年。徒知貳之爲戮,而不計所忠之當否?亦猶夫荀息之志也。

    且如季氏之當去,凡爲魯人,誰不知之?乃南蒯之謀去季氏也,其鄉人譏其家臣而君圖。《左氏》昭公十二年。其後事敗奔齊。子韓皙又謂其以“家臣而欲張公室,罪莫大焉。”昭公十四年。其背公黨私如此,此定於一尊之義,所由不可不亟講與?

    陽虎之欲殺季孫也,臨南爲御,謂臨南曰:“以季氏之世世有子,子可以不免我死乎?”臨南許諾,乃以季孫如孟氏,《公羊》定公八年。此感於季氏之世世有之,非知陽虎欲弑季孫之爲不義也。使其世世豢於陽虎,則亦將爲之成濟矣。人人效其小信,而不知大義,此世事之所以紛紜也。

    白公之縊也,其徒微之。生拘石乞而問焉,對曰:“余知其死所,而長者使余勿言。”曰:“不言將烹。”對曰:“此事也,克則爲卿,不克則烹,固其所也。”乃烹石乞。《左氏》哀公十六年。石乞可謂信矣。然而楚之亂,石乞之徒爲之也。

    戰國時有肥義者,其爲人,猶之春秋時之荀息也。漢初有貫高者,其爲人,猶之春秋時之石乞也。周昌力争毋廢太子。其後使爲趙王傅。吕后召王,昌嘗弗遣。及王死,昌謝病不朝。其爲人,亦里克、荀息之流也。

    豈惟國内,《雜記》曰:“内亂不與焉,外患勿辟也。”《公羊》亦曰:“君子辟内難而不辟外難。”莊公二十七年。列國之所以多戰事,亦商君所謂“勇於公戰”者爲之也。以大一統之義言之,則亦孟子所謂“善戰者服上刑”而已。《離婁上》。《表記》:“子曰:事君可貴可賤,可富可貧,可生可殺,而不可使爲亂。子曰:事君軍旅不辟難,朝廷不辭賤。處其位而不履其事,則亂也。故君使其臣,得志則慎慮而從之;否則孰慮而從之。終事而退,臣之厚也。《易》曰: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”《注》曰:“使,謂使之聘問、師役之屬也。終事而退,非己志者,事成則去也。”此説非也。事成乃去,則不義之事已遂矣,亂矣。“小邾射以句繹來奔,曰:使季路要我,吾無盟矣。使子路。子路辭。季康子使冉有謂之曰:千乘之國,不信其盟,而信子之言,子何辱焉?對曰:魯有事於小邾,不敢問故,死其城下可也。彼不臣而濟其言,是義之也。由弗能。”《左氏》哀公十四年。“魯欲使慎子爲將軍,孟子曰:一戰勝齊,遂有南陽,然且不可。徒取諸彼以與此,然且仁者不爲,況於殺人以求之乎?君子之事君也,務引其君以當道,志於仁而已。”《告子下》。此豈聘問師役之不義者,可以强使之哉?《表記》曰:“唯天子,受命於天,士受命於君。故君命順,則臣有順命;君命逆,則臣有逆命。”《荀子·臣道》曰:“從命而利君謂之順,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;逆命而利君謂之忠,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。不恤君之榮辱,不恤國之臧否,偷合苟容,以持禄養,交而已耳,謂之國賊,君有過謀過事,將危國家,殞社稷之懼也,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,用則可,不用則去,謂之諫。有能進言於君,用則可,不用則死,謂之争。有能比知同力,率羣臣百吏,而相與强君撟君;君雖不安,不能不聽,遂以解國之大患,除國之大害,成於尊君安國,謂之輔。有能抗君之命,竊君之重,反君之事,以安國之危,除君之辱,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,謂之拂。故諫,争,輔,拂之人,社稷之臣也,國君之寶也,明君所尊厚也,而闇主惑君,以爲己賊也。伊尹、箕子,可謂諫矣;比干、子胥,可謂争矣;平原君之於趙,可謂輔矣;信陵君之於魏,可謂拂矣。傳曰:從道不從君,此之謂也。”夫知從道不從君,而闇主惑君之獲行其志者寡矣,而人民利,社稷安矣。然徒爲一國之社稷計,猶非道之至者也。《公羊》莊公二十四年《解詁》曰:“不從得去者,所以申賢者之志,孤惡君也。”夫惡君孤,則其亡也速矣。此與無德欲速亡之義何以異?見《吕覽·長利》。豈不廓然而大公也哉?何君謂此爲孔子所謂“以道事君”者,其信然與?“所謂大臣者,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。”見《論語·先進》。

    《荀子·臣道》又曰:“事暴君者,有補削,無撟拂。迫脅於亂時,窮居於暴國,而無所避之,則崇其美,揚其善,違其惡,隱其敗。言其所長,不稱其所短。”此非爲持禄養交計也,所以全賢者之軀也。賢者之生也,非爲一人,抑非爲一國,所以爲天下生民也。不忍一時之悻悻,以亡其身,不亦寡慮矣乎?《史記·宋微子世家》述殷太師之言曰:“今誠得治國,國治身死不恨。爲死終不得治,不如去。遂亡。”《管子·宙合》曰:“賢人之處亂世也,知道之不可行,則沈抑以辟罰,静默以侔免,非爲畏死而不忠也。夫强言以爲僇,而功澤不加。進傷爲人君嚴之義,退害爲人臣者之生,其爲不利彌甚。故退身不舍端,脩業不息版,以待清明,故微子不與於紂之難。”與《史記》之言,若合符節。案《微子世家》述微子、箕子、比干三人之事,而《論贊》引《論語》殷有三仁之文,蓋本儒家口説。其述太師之言,殆亦尚書家傳微子之意邪?《管子》此篇,其爲儒家口説無疑也。然則《左氏》譏泄冶,“民之多辟,無自立辟”,宣公九年。亦不必非孔子之言矣。

    衛寧喜之將納獻公也,使人謂獻公,獻公曰:“子苟納我,吾請與子盟。”喜曰:“無所用盟,請使公子鱄約之。”獻公謂公子鱄。公子鱄辭。獻公怒曰:“黜我者非寧氏與孫氏,凡在爾。”公子鱄不得已而與之約。已約,歸至,殺寧喜。公子鱄挈其妻子而去之,將濟於河,携其妻子而與之盟,曰:“苟有履衛地食衛粟者,昧雉彼視。”《公羊》襄公二十七年。此事與小邾射不信魯國之盟,而信季路之要頗相類。季路不從康子,而公子鱄見迫於獻公,則其事殊也。鱄之深絶獻公,不可謂不合於義。《解詁》責其“守小信而忘大義,拘小介而失大忠”,似失之刻。

    九三君臣朋友

    《假樂》之詩曰:“之綱之紀,燕及朋友。”《毛傳》曰:“朋友,羣臣也。”此古義也。《史記·廉頗藺相如列傳》:趙宦者令繆賢曰:“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,燕王私握臣手,曰:願結友。”至戰國末造,以燕之僻陋,而猶知此義。可見《孟子》所言孟獻子、魯繆公、晉平公之事,必非虚語矣。見《萬章》下。

    《唐書·吐蕃列傳》曰:“其君臣自爲友,五六人曰共命。”秦穆公之於三良也,飲酒樂。公曰:生共此樂,死共此哀。三良許諾。公薨,遂皆自殺以殉。此所謂共命者也。可見未演進時,中國之風俗,與四夷相類者頗多。

    《曲禮》曰:“父母存,不許友以死。”則許友以死者多矣。服虔注《左氏》云:“古者始仕,必先書其名於策,委死之質於君,然後爲臣,示必死節於其君也。”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索隱》引。此亦許友以死之類也。古人有罪不逃刑,此乃許君以死,而又守信,使之然也。如晉之慶鄭是。事見《左氏》僖公十五年。子游曰:“事君數,斯辱矣。朋友數,斯疏矣。”《論語·里仁》。左儒曰:“君道友逆,則順君以誅友。友道君逆,則率友以違君。”《説苑·立節》。皆以君臣與朋友并言。然則若杜蕢之於晉平公者,亦朋友責善之道地。見《禮記·檀弓》下。《左氏》作屠蒯。見昭公九年。

    《檀弓》云:“魯人有周豐也者,哀公執摯請見之,而曰:不可。公曰:我其已夫!使人問焉。”《士相見禮疏》曰:執摯者,或平敵,或以卑見尊。尊無執摯見卑之法;哀公執摯見己臣,謂下賢,非正法也。案此亦以朋友之道行之也,而周豐曰不可,可見孟子謂魯繆公見子思,問千乘之國以友士,而子思不悦,非虚語矣。亦見《萬章》下。而哀公猶不肯已,而使人問焉,此亦足見哀公之下賢。嘗謂春秋時,與强臣不協者多賢君。而史記之多不美之辭者,乃强臣訾毁之辭,非實録也。如魯昭公如晉,自郊勞至於贈賄,無失禮。見《左氏》昭公五年。此豈年十九猶有童心,比葬易哀者之所能乎?襄公三十一年。其取於同姓,安知其非欲結强援,以除季氏也。且如晉平公,亦賢君也。觀其於杜蕢、亥唐之争,不賢而能之乎?溴梁之盟,在於平公之世,亦會公室將卑爾,而豈平公之過哉?

    曰:中心好之,欲飲食之,朋友之道也。《燕禮》所陳是也。《雜記》曰:“卿大夫疾,君問之無算;士壹問之。君與卿大夫,比葬不食肉,比卒哭不舉樂;爲士,比殯不舉樂”。《喪大記》曰:“君於大夫疾,三問之”。《荀子·大略》亦曰:“君於大夫,三問其疾,三臨其喪;於士,一問一臨”。此言無算者,三但言其多耳,非必限之以三也。此亦非後世之所能也。

    朋友戒褻狎,君臣亦然,故曰:“諸侯非問疾弔喪而入諸臣之家,是謂君臣爲謔”。《禮記·禮運》。又《荀子·大略》:“諸侯非問疾弔喪不之臣之家”。

    九四朋友之道

    人之相結也,志或存於相利,是商賈之行也,君子羞之矣。然生死之交,其始之相結也,或未始不由於相利,此猶終成高世之行者,其入德之始,或亦由好名使然,故行之方始者,未易測其所終;而君子之設科也,往者不追,來者不拒,以是心至,罔不受之,所謂有教無類也。《論語·顔淵》:“司馬牛憂曰:人皆有兄弟,我獨無。子夏曰: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;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?”《子路》:“樊遲問仁。子曰: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。雖之夷狄,不可棄也。”《衛靈公》:“子張問行。子曰:言忠信,行篤敬。雖蠻貊之邦,行矣;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,雖州里,行乎哉?”《大戴記·曾子制言上》:“曾子門弟子或將之晉,曰:吾無知焉。曾子曰:何必然?往矣。有知焉謂之友,無知焉謂之主。且夫君子,執仁立志,先行後言,千里之外,皆爲兄弟。苟是之不爲,則雖汝親,庸孰能親汝乎?”此皆兢兢自靖,意非存於相利也。然又曰:“人之相與也,譬如舟車然,相濟達也。己先則援之,彼先則推之。是故人非人不濟,馬非馬不走,土非土不高,水非水不流。”則明以相利爲懷矣。由此觀之,《禮記·儒行》言朋友之道,極之於“爵位相先,患難相死”,“久相待,遠相至”,其始,亦未嘗不由於遊士之相結,如女之入宫者,相要以苟見接,毋相忘者也。人之意氣相得,願相爲死,非可得之立談之間,即無從期之訂交之始;而性情特厚,惟求無愧於心,無負於人者,亦非可以旦夕遇之;恒人之相結,始未有不期於相利者。終或超出於利害生死之外,則其情皆由於馴致,猶之始以脩名而立行者,終或至於獨立不懼,遁世無悶也。孔子曰:“端衣玄裳,冕而乘路者,志不在於食葷;斬衰簡屨,杖而歠粥者,志不在於飲食”。《大戴記·哀公問》。飾雖在外,猶足以變易其中,況於躬行實踐,始雖僞,有不徐致其情者乎?君子之接人也,惟勉其行之不飭,而不責其衷之不誠;其自律也,不敢謂心實無他,而不恤其行之有玷。自宋儒創誅心之論,乃不徒責人之行,而必深責其心。行誠不可不本於心,然過重存心,或反至略其制行;於是僞飾者得以依託,謹願者或反見屏矣。教既不廣,而其後之横決,轉有不忍言者。夫高世之行,絶俗之心,道德之士,豈不當以之自勉?亦豈不可與人共勉?然而可與二三人共勉者,不必其可與千百人共勉。宋明之講學者,聚徒至於千百,是當以接衆人之道接之,而亦以接二三人之道接之,此所以教似廣而無其實,而終且至於横決也。

    《論語·顔淵》:樊遲問辨惑。子曰:“一朝之忿,忘其身以及其親,非惑與?”此與《孟子·盡心下》篇所謂“殺人之父,人亦殺其父;殺人之兄,人亦殺其兄;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”之言同。以古重復仇,故以利害動之也。聖賢之言,不皆自出,亦多因襲成説。諺語流傳,原不過如此耳。

    所知與朋友不同。古言所知,猶今言相識耳。《禮記·檀弓》曰:“師,吾哭諸寢;朋友,吾哭諸寢門之外;所知,吾哭諸野”,厚薄顯然不同;而曾子謂“有知焉謂之友”,則以待朋友之道待所知矣。厚人以求自親,所謂所求乎朋友先施之,抑亦行過乎恭之意也。《王制》七政,以賓客與朋友并列,二者亦顯非一倫。《論語·鄉黨》曰:“朋友死,無所歸,曰於我殯”,而《檀弓》曰:“賓客至,無所館,夫子曰:生於我乎館,死於我乎殯”,是亦以待朋友之道待賓客矣。古蓋自有此俗,故異邦羈旅之士,可先施以求之於人也。

    九五立君以法誅獨夫以衆

    立君之法,莫嚴於《公羊》。《左氏》襄公三十一年,穆叔曰:“大子死,有母弟則立之,無則長立,年鈞擇賢,義鈞則卜,古之道也。”昭公二十六年,王子朝告諸侯曰:“昔先王之命曰:王后無適,則擇立長,年鈞以德,德鈞以卜;王不立愛,公卿無私,古之制也。”此所謂古,皆指周之先世言之。案古代君位傳授,蓋有三法。孔子曰:“唐虞禪,夏后、殷、周繼,其義一也。”《孟子·萬章上》。是“禪”與“繼”爲相對之稱。然《公羊》莊公三十二年,公子牙曰:“魯一生一及。”《史記·魯世家》作一繼一及。《解詁》曰:“父死子繼曰生,兄死弟繼曰及。”是繼之中,又“生”與“及”之别也。人情兄弟之愛,每不敵父子之親,難保有宋太宗之事;又兄弟年或相近,幼者無登位之望,或不免於篡弑;故“生”之法優於“及”。同是生也,立適勝於立庶,以其易得外家之夾輔也。立長勝於立少,以君位早定,可無季康子之事,見《左氏》哀公三年。且長君利統率也。然年鈞以德,仍不免於以意出入;德鈞以卜,則更聽諸不可知之數矣。《禮記·檀弓下》:“石駘仲卒,無適子,有庶子六人,卜所以爲後者。”《左氏》昭公十三年:楚“共王無冢適,有寵子五人,無適立焉。乃大有事於羣望,而祈曰:請神擇於五人者。”定公元年:子家曰:“若立君,則有卿大夫士與守龜在。”知以卜定君位,古確有是事也。然迷信甚深之世,龜筮所示,庸或莫之敢違。至於“天道遠,人道邇”,爲衆所著知,則龜筮之從,亦不足戢争奪之心矣。而異母之子,又可同時而生,争端究未盡泯也。《公羊》之法曰:“立適以長不以賢,立子以貴不以長。”何君《解詁》曰:“適,謂適夫人之子,尊無與敵,故以齒。子,謂左右媵及侄娣之子,位有貴賤,又防其同時而生,故以貴也。《禮》:適夫人無子,立右媵;右媵無子,立左媵;左媵無子,立嫡侄娣;嫡侄娣無子,立右媵侄娣;右媵侄娣無子,立左媵侄娣。質家親親,先立娣;文家尊尊,先立侄。嫡子有孫而死,質家親親,先立弟;文家尊尊,先立孫。其雙生也,質家據見,立先生;文家據本意,立後生;皆所以防愛争。”隱公元年。其立法可謂密矣。隱公四年:“衛人立晉。”《傳》曰:“立者何?立者,不宜立也。其稱人何?衆立之之辭也。然則孰立之?石碏立之。石碏立之,則其稱人何?衆之所欲立也。衆雖欲立之,其立之非也。”案《周官》小司寇有詢立君之法。《左氏》僖公十五年,子金教卻缺:“朝國人,而以君命賞。且告之曰:孤雖歸,辱社稷矣,其卜貳圉也。”昭公二十四年:“晉侯使士景伯莅問周政,士伯立於乾祭,而問於介衆。”哀公二十六年,越人納衛侯,文子致衆而問焉。蓋皆其事。石碏之立晉,度亦必有是舉,故以衆欲爲辭。然而《春秋》非之者,以衆之不足恃,時或與一二人等故也。然文公十八年:“莒弑其君庶其。”《傳》曰:“其稱國以弑何?稱國以弑者,衆弑君之辭。”《解詁》曰:“一人弑君,國中人人盡喜,故舉國,以明失衆當坐絶也。”則無不與之之辭矣。蓋立君爲衆,隱公四年《解詁》。衆立之而非者,以衆不能知所當立;或雖知之,而不能自達其意也。至衆所欲誅,庸亦有不當於理者;然君人者,本應審輿情以爲舉措;事雖善而拂於輿情者,亦宜先立信而後行之;一意孤行,本非君人之道。且上之肆虐久矣,違道而拂衆者究多,得道而違衆者究少,故寧順輿情而絶之也,亦足見春秋立法之周矣。

    九六内亂不與焉,外患弗闢也

    《禮記·雜記下》:“内亂不與焉,外患弗闢也。”案《史記·吴太伯世家》:闔廬乘季札使晉,弑王僚而立。“季子至,曰:苟先君無廢祀,民人無廢主,社稷有奉,乃吾君也,吾敢誰怨乎?哀死事生,以待天命;非我生亂,立者從之;先人之道也。復命,哭僚墓,復位而待。”即《雜記》之所云也。闔廬之謀弑僚也,告專諸曰:“季子雖至,不吾廢也。”蓋當時君臣之間,義自如此,人人知之也。晉欒書、中行偃之執厲公也,召士匄,士匄辭;召韓厥,韓厥辭,曰:“昔吾畜於趙氏,孟姬之讒,吾能違兵。古人有言曰:殺老牛莫之敢尸,而況君乎?二三子不能事君,焉用厥也?”《左氏》成公十七年。古者臣之事君,不過如此,爲己死而爲己亡,非其親暱,固莫之敢任矣。子思曰:“今之君子,進人若將加諸膝,退人若將隊諸淵,毋爲戎首,不亦善乎?”《禮記·檀弓下》。言雖爲戎首,亦未大傷於義也。故孟子亦曰:“君之視臣如草芥,則臣視君如寇仇”也。《離婁下》。《左氏》宣公四年:鄭子公欲弑靈公,謀於子家。子家曰:“畜老猶憚殺之,而況君乎?”其言與韓厥同,亦不悖義。及子公反譖子家,子家遂懼而從之,則非之死不變之操矣。故《左氏》載君子之言,譏其“仁而不武無能達”,明其初志固不悖於義也。

    九七尊王與民貴之義相成

    春秋有尊王之義,昧者輒與尊君并爲一談,疑其與民貴之義相背,此誤也。君所治者皆國内之事;王則爲天下所歸往,所治者乃列國之君,不及其民也。故五官之長,九州之伯,於外曰公曰侯,於其國則皆曰君。《禮記·曲禮下》。何君《公羊解詁》,謂“王者諸侯皆稱君”是也。隱公元年。君惡其虐民,列國則求其有共主,可以正其相侵。凡列國之内,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若虐民而無所忌憚者,亦宜有以威之。《左氏》襄公二十七年:“子罕曰:凡諸侯小國,晉、楚所以兵威之,畏而後上下慈和,慈和而後能安靖其國家,以事大國,所以存也。無威則驕,驕則亂生,亂生必滅,所以亡也。”此不盡虚辭,古時蓋實有此等情形也。故尊王之義與民貴,殊不相背,且適相成也。

    孔子曰:“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。”《禮記·曾子問、喪服四制》作土無二王。此特願其如是,其實不必能如是也。大抵一方之中,有若干國歸往之者,則稱爲王,春秋吴、楚皆稱王,其先徐偃王亦嘗稱王以此,《史記·楚世家》曰:“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,乃興兵伐庸、揚、粤至於鄂,熊渠曰:我蠻夷也,不與中國之號謚。乃立其長子康爲句亶王,中子紅爲鄂王,少子執疵爲越章王,皆在江上楚蠻之地。”此乃楚自王蠻夷,於中國無與,故中國初不過問。《史記》又云:“及周厲王之時暴虐,熊渠畏其伐楚,亦去其王。”熊渠三子皆爲王,無反自稱君之理。所謂去其王號者,非去三子之王號,蓋自去其王號也。即謂不然,熊渠三子,固已并時稱王矣,足征王非不可有二也。其後越滅於楚,《越世家》云:“諸族子争立,或爲王,或爲君,濱於江南海上,服朝於楚。”爲王而仍可服朝於人,足見所謂王者,特爲一方所歸往,不必其尊無二上也。戰國齊、魏嘗相王,五國又嘗相王以此。

    《楚世家》又云:“楚伐隨。隨曰:我無罪。楚曰:我蠻夷也,今諸侯皆爲叛,相侵或相殺,我有敝甲,欲以觀中國之政,請王室尊吾號。隨人爲之周,請尊楚。王室不聽。還報,楚熊通怒,乃自立爲武王,與隨人盟而去。”“周召隨侯,數以立楚爲王。楚怒,以隨背己,伐隨。”武王之稱王,隨人蓋誠以王事之,故周人數其罪。隨蓋又辭服於周,請不王楚,故楚又怒其背己也。《齊、晉世家》皆謂齊頃敗於鞌,欲尊晉爲王,而景公不敢。齊之於晉,蓋欲以隨奉楚者奉之。竊疑熊渠亦曾稱王,以臨中國諸侯,而史失載也。《田敬仲完世家》:“擊魏,大敗之桂陵。於是齊最强,於諸侯,自稱爲王,以令天下。”云令天下侈辭,然戰國時之小國,稱王固猶足以令之也。

    《穀梁》曰:“黄池之會,吴子進乎哉,遂子矣!吴,夷狄之國也。祝髮文身,欲因魯之禮,因晉之權,而請冠端而襲。其借於成周,以尊天王,吴進矣!吴,東方之大國也,累累致小國以會諸侯,以合乎中國。吴能爲之,則不臣乎?吴進矣!王,尊稱也;子,卑稱也;辭尊稱而居卑稱,以會乎諸侯,以尊天王。”哀公十三年。此言吴於是役,自去其王號,以尊周也。熊渠之去其王號,蓋亦如此。與中國接時去王,其在蠻夷無妨仍稱王號,猶越諸族子服朝於楚,猶王江南海上也。大抵自王其地者,必距其所服朝者甚遠,而其所王,亦必爲蠻夷;故北方之大國,未有敢自稱王者也。

    五國之相王也,趙武靈王獨不肯,曰:“無其實敢處其名乎?令國人謂己曰君。”《趙世家》。謙言無他國歸往之者,獨能自治其國也。衛嗣君獨有濮陽,乃貶號曰君,《衛世家》。以此。《韓世家》:宣惠王十一年,“君號爲王。”前此亦但自君其國而已。

    爲他國所歸往者,臨其所歸往之國曰王,於其國則稱君,名之因實而不同者,如是而已。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等皆美稱,語其實則皆無以異也。春秋以前,天子稱王,中國諸侯隨其尊卑而有五等之號。戰國時齊、魏諸國皆稱王,服屬之小國仍稱公侯,其所封之大夫則徒稱君,如孟嘗君、望諸君之類是也。《衛世家》云,三晉强,衛如小侯屬之。成侯時,衛更貶號曰侯。蓋前此雖如小侯,猶襲公號;故史自聲公以上皆稱公,成侯以下乃改稱侯也。嗣君更貶號曰君者,自比於田文、樂毅等也。《孟嘗君列傳》曰:“齊襄王立,而孟嘗君中立於諸侯,無所屬。”則進而魯、衛比矣。《樂毅列傳》報燕惠王書曰:“先王以爲慊於志,故裂地而封之,使得比小國諸侯。”曰“比小國諸侯”,明猶未有侯稱也。《趙世家》:烈侯六年,“魏、韓、趙皆相立爲諸侯,追尊獻子爲獻侯。”《田敬仲完世家》:“太公乃遷齊康公於海上。三年。康公十六年。太公與魏文侯會濁澤,求爲諸侯。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諸侯,周天子許之。康公之十九年,田和立爲齊侯,列於周室。”知當時三晉與齊雖曰强大,即諸侯之稱,猶不能自擅也。

    列國之君,稱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,臨之者稱王。至列國皆稱王,則臨乎其上者,不能不更有他稱,乃採古有天下者之號,而稱之曰帝,齊、秦爲東西帝,辛垣衍欲令趙帝秦是也。秦始皇既并天下,詔丞相御史更名號。丞相御史等别上尊號爲泰皇,棄戰國時帝字弗用。始皇則去泰著皇,而仍用帝字焉。其實帝亦天下未一時之稱。丞相等議,固明言昔者五帝,地方千里,其外侯服、夷服,諸侯或朝或否,天子不能制矣;始皇盡廢封建,而仍襲戰國時臨於諸王之帝號,其實更之而未盡也。然言語嘗取習熟,帝之名,蓋戰國時人久知之矣;皇則博士稽古所稱,未必人人知之;始皇所以欲兼採帝字者以此。自此以後,遂以帝爲君天下之稱,而王爲獨王其國之號。趙高之弑二世也,召諸大臣公子曰:“秦故王國,始皇君天下,故稱帝;今六國復自立,秦地益小,乃以空名爲帝,不可;宜爲王如故,便。”則此時之王,猶之昔日之君,此時之帝,猶之昔日之王矣。秦既滅,諸侯相王,皆爲王,乃獨以帝尊楚懷王。漢滅楚列爵二等,君天下者亦曰帝。

    夫名之尊卑隨實而變,王嘗爲君天下者之號矣,戰國以降乃變爲自君其國之稱。試問是時之稱王者,敢以天下之所歸往自居乎?敢自比於天無二日乎?然則無其實者,雖舉林蒸天帝皇王后辟公侯之名盡以歸之,猶之其爲匹夫也。清社之屋也,袁世凱有愚德焉,乃使虜之孺子仍皇帝之名,曰是固不失其尊榮矣。不學無術甘爲虜臣妾者,亦遂以是尊之曰是猶皇帝也。而不知在民國,君國者曰總統,皇帝之名猶之古之三恪,曰以外國之君待之則亦寓公而已,而猶以是爲尊,祗見亡國之士夫無一讀書人而不足與語也。

    九八布衣死節

    《史記·田單列傳》曰:“燕之初入齊,聞畫邑人王蠋賢,令軍中曰:環畫邑三十里無入。已而使人謂蠋曰:齊人多高子之義,吾以子爲將,封子萬家。蠋固謝。燕人曰:子不聽,吾引三軍而屠畫邑。王蠋曰:忠臣不事二君,貞女不更二夫,齊王不聽吾諫,故退而耕於野。國既破亡,吾不能存。今又劫之以兵,爲君將,是助桀爲暴也。與其生而無義,固不如烹。遂經其頸於樹枝,自奮絶脰而死。齊亡,大夫聞之曰:王蠋布衣也,義不北面於燕,況在位食禄者乎?乃相聚,如莒求諸子,立爲襄王。”案布衣本無死節之義,蠋所以必死者,以敵人劫之以爲將。公山不狃曰:“君子違不適仇國。未臣而有伐之,奔命焉,死之可也。”《左氏》哀公八年。今蠋曰:“齊王不聽吾諫,故退而耕於野”,則固嘗仕齊矣。以湣王之暴,故無舊君反服之義;然倒戈助敵,則已甚矣;況於所謂燕人者,自蠋視之,亦桀也;助桀爲虐,其可乎?是爲君爲民,兩有不可,所謂進退惟谷者也。而燕人顧劫之以屠畫邑,則蠋安得而不死?孟子曰:可以死,可以毋死,死傷勇。宋明之末,乃有布衣之士,亦抗節以爲高者。夫國破家亡,所得以恢復者,人民也。若人民皆自經於溝瀆,則異族真得志矣,此不好學之蔽也。

    忠臣不事二君,貞女不更二夫。在後世,幾於人人能言之。其實此亦可明一義耳。士君子懷才抱道,欲拯斯民於水火,雖爲伊尹之五就湯五就桀,固無所嫌,安得執此小諒乎?即以對君論,子思有“毋爲戎首,不亦善乎”之談。《禮記·檀弓下》。孟子有“寇讎何服之有”之論。《孟子·離婁下》。非禮之禮,非義之義,大人弗爲,豈得執效忠於一姓之小諒哉?若乃胡虜既亡,猶有亡民族之大義,而甘爲之效忠者,則直是之喪心病狂矣。女子之於其夫,亦何渠不如是。衣不暖,食不飽,鞭撻加於身,是寇讎也;寇讎也,雖爲戎首,不亦宜乎,又何不更二夫之有?

    九九民與政相關之切

    左氏成公二年:“新筑人仲叔於奚救孫桓子,桓子是以免。既,衛人賞之以邑,辭,請曲縣繁纓以朝。許之。仲尼聞之,曰:惜也,不如多與之邑。惟器與名,不可以假人,君之所司也。名以出信,信以守器,器以藏禮,禮以行義,義以生利,利以平民,政之大節也。若以假人,與人政也。政亡,則國家從之,弗可止也已。”邑之不惜,而曲縣繁纓是愛,自今人思之,殊不可解;然苟通觀前後,則自知其言之切也。魯昭公之將去季氏也,樂祁策之曰:“魯君必出。政在季氏三世矣,魯君喪政四公矣,無民而能逞其志者,未之有也。”子家懿伯亦曰:“舍民數世以求克,事不可必也。且政在焉,其難圖也。”及難既作,平子請亡,弗許。子家子曰:“君其許之。政自之出久矣,隱民多取食焉,爲之徒者衆矣,日入慝作,弗可知也。”昭公二十五年。此可見君與民相關之切,民與政相關之切也。民與政相關之切,何哉?晏子論齊之將爲陳氏曰:“齊舊四量:豆、區、釜、鍾。四升爲豆,各自其四,以登於釜。釜十則鍾。陳氏三量,皆登一焉,鍾乃大矣。以家量貸,而以公量收之。山木如市,弗加於山;魚、鹽、蜃、蛤,弗加於海;民參其力,二入於公,而衣食其一。公聚朽蠹,而三老凍餒。國之諸市,屨賤踴貴。民人痛疾,而或燠休之。其愛之如父母,而歸之如流水,欲無獲民,將焉辟之?”昭公三年。又曰:“陳氏雖無大德,而有施於民。豆、區、釜、鍾之數,其取之公也薄;其施之民也厚。公厚斂焉,陳氏厚施焉,民歸之矣,《詩》曰:雖無德與女,式歌且舞。陳氏之施,民歌舞之矣。後世若少惰,陳氏而不亡,則國其國也已。”昭公二十六年。蓋古者利源皆總於上,而民多待施於上,故有篡奪之志者,恒借此以收民心。“公子商人驟施於國,而多聚士。盡其家,貸於公有司以繼之。”文公十四年。“公子鮑禮於國人。宋飢,竭其粟而貸之。年自七十以上,無不饋詒也;時加羞珍異,國之材人,無不事也;親自桓以下,無不恤也。”文公十六年。皆是物也。子産言陳之將亡也,曰:“政多門。”襄公三十年。多門則各有黨與,君不得不弱,而大夫不得不傲矣。齊景公聞晏子之言曰:“是可若何?”對曰:“唯禮可以已之。在禮:家施不及國,民不遷,農不移,工賈不變,士不濫,官不滔,大夫不收公利。”昭公二十六年。孔子曰:“冕弁兵革,藏於私家,非禮也,是謂脅君。大夫具官,祭器不假,聲樂皆具,非禮也,是謂亂國。”《禮記·禮運》。誠坊其漸也。秦後子有車千乘而懼選,《左氏》昭公元年。衛公叔戌以富而見惡,定公十三年。豈無故哉?衛獻公之求入也,乃曰:“苟反,政由寧氏,祭則寡人。”襄公二十六年。何其愚乎?

    叔向策子干之無成也,曰:“有謀而無民,有民而無德。”昭公十三年。是知自外而欲求入者,亦以民爲之本也。欒盈之入於曲沃也,“胥午伏之,而觴曲沃人。樂作,午言曰:今也得欒孺子,何如?對曰:得主而爲之死,猶不死也。皆歎,有泣者。爵行,又言。皆曰:得主何貳之有?”其得人心如此,此其所以幾危范氏也,然而盈卒以敗者,樂王鮒爲范宣子畫曰:欒氏多怨。子爲政,欒氏自外。子在位,其利多矣。既有利權,又執民柄,將何懼焉?襄公二十三年。猶是得民與不得民之分也,所謂寡固不可以敵衆也。孟子曰:“天時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三里之城,七里之郭,環而攻之而不勝;夫環而攻之,必有得天時者矣;然而不勝者,是天時不如地利也。城非不高也,池非不深也,兵革非不堅利也,米粟非不多也;委而去之,是地利不如人和也。”《公孫丑下》。故曰:“鑿斯池也,築斯城也,與民守之,效死而民弗去,是則可爲也。”《梁惠王下》。然則民苟去之,則其不可爲也審矣。效死而民弗去者,趙襄子之守晉陽其驗也,孟子豈欺我哉?

    《論語·子路》:“冉子退朝,子曰:何晏也?對曰:有政。子曰:其事也;如有政,雖不吾以,吾其與聞之。”《疏》云:“案昭二十五年《左傳》曰:爲政事,庸力行務,以從四時。杜預曰:在君爲政,在臣爲事。杜意據此文。”是君所行爲政,臣所行爲事也。政與事之别,《大戴記·少間》詳之。《少間》曰:“君時同於民,布政也。民時同於君,服聽也。大猶已成,發其小者。還猶已成,終其近者。將持重器,先其輕者。先清而後濁者,天地也。天政曰正,地政曰生,人政曰辨。苟本正,則華英必得其節以秀孚矣。此官民之道也。”“天政曰正”,指天生時言之。“地政曰生”,指地生財言之。“人政曰辨”,謂人之分職也。人各有其分職,是謂官民,此政定於君。爲下者,但服聽焉而已矣。參見《聖人之大寶曰位》條。政失則人皆失其分職,不能因天之時,以分地之利,而養生送死之道有憾矣。故曰:上失政,大及人,小及畜役也。孔子又論失政曰:“疆藪未虧,人民未變,鬼神未亡,水土未絪,糟者猶糟,實者猶實,玉者猶玉,血者猶血,酒者猶酒,優繼以湛,政出自家門,此之謂失政也。非天是反,人自反。臣故曰:君無言情於臣,君無假人器,君無假人名。”此可與《左氏》所載論新築人之言,互相發明也。

    一〇〇民各有心

    《左傳》昭公四年:“鄭子産作丘賦,國人謗之,子寬以告,子産曰:民不可逞,度不可改。《詩》曰:禮義不愆,何恤於人言?吾不遷矣。”可謂之死不變,强哉矯矣,而渾罕譏之,何也?渾罕之言曰:政不率法,而制於心;民各有心,何上之有?其言,亦可深長思者也。蓋民之所以從其上者,匪由畏威,實由心服。畏威者有時而窮,心服則唯所投之,無不如志矣。凡民守舊者多,率舊章以臨之,易得其信服;否則每爲所腹誹,或陽奉而陰違,得隙則叛,此變法者之所以多敗也。韓非之言曰:“工人數變業,則失其功;作者數摇徙,則亡其功。一人之作,日亡半日,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。萬人之作,日亡半日,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。”又曰:“凡法令更則利害易,利害易則民務變,務變之謂變業。故以理觀之,事大衆而數摇之,則少成功;藏大器而數徙之,則多敗傷;烹小鮮而數撓之,則賊其澤;治大國而數變法,則民苦之;是以有道之君,貴静不重變法,故曰:治大國若烹小鮮。”《解老》。夫民務變猶惡之,況於人各有心,莫同於上乎?是十人而亡十人之功,萬人而亡萬人之功也。雖若有所爲,實則一無所得也。故凡陷於危亡而不自知者,皆由眩於有爲之名,而不察下所以應之之實也。

    《左傳》昭公二十九年:趙鞅鑄刑鼎,仲尼譏之,曰: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,以經緯其民。夫趙鞅所著,亦范宣子所爲刑書,非其所自爲也;而仲尼譏之者,蓋唐叔之法度,爲日久,入人深;宣子之刑書,爲日短,入人淺,民之信之者不侔也。此率舊章者所以多得衆,然弊積而莫能革,亦自此始矣。君子是以知言治之難也。